清平乐
江秋萍想起上次半夏中毒的意外,觉得一刻都等不得,他冲上去虚搭着吴金的臂膀,在旁边靠前一点的位置上开路似的挥着手催道:“走走走,放回床上去,寄声去开门,张潮去叫大夫,道长别挡路,闪开!”
王敬元也出于关心,想过来看看,只是站位恰好在吴金前面,他闻言匆匆往右边退去,由于后脚跟上没长眼睛,不小心踢到了白骨的腿部。
白骨左边的髌骨应击弯折,整具骸骨平衡尽失,瞬间像是被抽去了主心骨似的,稀里哗啦地坍了下去。
王敬元心里一虚,生怕自己弄坏了证物,然而这会儿其他人都顾不上找他兴师问罪,只是围着吴金众星捧月地往屋外跑,跑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又一窝蜂地停了下来。
王敬元觉得奇怪,正要开口问怎么了,就听见寄声恍若羁旅的游子看见父老乡亲似的,激动异常地叫了一声。
“大师!你怎么回来了?”
知辛站在院子里,默默地放下了刚刚为了方便奔跑而单手提起来的袈裟一角,忍住了很想叹的一口气,看着李意阑无知无觉歪在吴金肩膀上的头顶说:“我不太放心你六哥,回来看看。”
然后事实证明,他的担心不无道理。
江秋萍惊喜交加地说:“大师来的真是时候,快,请屋里坐。”
其实衙门里有大夫驻守,但大家就是觉得知辛更可靠,因为有他照看的时候,李意阑的精神头似乎总要好一些。
众人拾材火焰高,很快李意阑就被安置在了榻上,知辛上手去诊之前,先用热水洗了遍手,接着才去摸脉、掀眼皮、看舌苔,又从侧边将手伸进被褥里,在李意阑胸腹上按了几把。
由于这不是休息时间,李意阑的衣服又厚,知辛一腕子力气下去,触到的大多是衣裳的深度和纹理,基本摸不到李意阑五脏上的表征,于是他不得不在被子下面解了对方的外衫和夹袄,将手从里衣下边伸了进去。
这一探知辛立刻觉出了不对劲,李意阑露在外面的脸和手上看不出来,但捂在衣裳里的肤表上却全是汗,偏偏皮肉上又很凉,没有正常盗汗时的那种湿热感。知辛极快地皱了下眉头,回过身对众人说:“你们先回避一下,他衣裳都汗透了,得立刻换下来。”
寄声作为小厮,自然是留下来的不二人选,其他人十分配合,乖乖地避到外间去了。等寄声找来衣裳,知辛站起来,让开了床头的位置。
要不是知辛发现,寄声还真不知道他六哥穿的是汗浸衫,在这样的大冷天里,就是健壮的人裹着湿衣裳也扛不住,就更别提这种病秧子了。
寄声难受地说:“大师,他怎么会流这么多汗哪,而且还光是身上流,脸上不流?”
知辛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就是大势所趋,时候到了。至于为什么脸上没汗,原因更简单,因为时下滴水成冰,汗气曝在外面,还未成珠就被寒气舔走了。
咯血之后盗汗,盗汗过后还有肿胀、失音、泄泻等病状,这本来就是肺疾病人的必经之路,而且说实在的,昏厥只是不良病灶的一个开端,自此往后,李意阑的情况只会每况愈下。
知辛有些逃避这个事实,勒令自己不要往下想,只坐在凳子上沉默地捻串珠。
寄声见他不说话,心口就一阵阵地发慌,六神无主地追问道:“大师,你、别不说话呀。”
站在大夫面对亲眷的立场上,知辛不能骗他,又不忍心对他说实话,只好推诿道:“现在还不好说,他在昏睡,许多病况我还得亲自问过他之后才能做结论,忙中反倒容易出错,你别急,等确诊了我再告诉你。”
寄声在他的耐心和平和里寻到了一点慰藉,点了点头,咬着嘴唇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等他换好中衣,知辛又跟他调了个位置,坐回床头继续到被子底下摸李意阑的脏腑。
寄声问他核过药方,揣着药包匆匆出去了。然后一出门就外间的人给围住了,俱都七嘴八舌地问他索要情况。
知辛听得见他们的说话声,不过却没怎么留意,他的全副心神都凝聚在了指腹上,任它们一指一指地从李意阑胸前压过,借此粗糙地探察这人的脏腑中是否有异物。
这法子还是多年前从那名孙大夫身上学来的,那人说一般痨病者到了半截身子入土的时候,脏器里面会生出水肿,要是及时得不到排解,就会因溃烂而涨起脓包,淤积多了从体表都能按到硬块。
万幸李意阑身上还没有这些症状,知辛本可以稍稍松一口气,可偏偏心里仍然憋闷,像是压了些什么东西。他将手从被褥下撤出来,替李意阑理了下被子和头发,然后就这么坐在床头上发起了呆。
他是今天午饭过后,到后山的竹林里散步的时候,临时起意要回来看看的。
李意阑明显已经成了一道心魔,做个梦会梦见他,掣个签又是下下无吉,就连到竹林里去散散心,也会想起那天他和吕川在此地的雷霆一击,知辛已经很久没有这么不得安宁了。
李意阑在信末里说“甚念”,这话的真假还有待商榷,也许只是对方的寒暄和托辞,可知辛自己确实是心心念念。
他素来不会委屈自己,也信奉一切大势和己心都是缘法,于是在竹林的石头上坐了半晌,回到寺里就去问方丈借了匹小马,在化了些雪的泥泞路上跑了两个时辰。
知辛抵达衙门的时候,申时刚刚过半,值守的衙差都认识他,通报都省了直接请他进门,知辛寂寂无闻地穿过庭院,走到后院当中的时候,正好撞见厅中那具白骨缓缓起立。
由于院子比堂屋要低一些,知辛从院子里看过去,那具娇小的白骨正好将将和对着门口的李意阑,那一幕和昨晚的梦魇近相呼应,仿佛是某种带着预兆感的天意,知辛脚步一顿,心口忽然迸出了一阵仿若失去的惶恐。
紧接着议事厅中就乱成了一团,知辛定睛一看,果然是李意阑又出了岔子。
而且这回还不像是上次,是有心之人故意陷害,这次是病理自然,药石难救,只能和天去争命了。
知辛心情沉重地取下了缠在手腕上的珠串,团起来放到了李意阑的枕头上。佛门中人相信星月菩提有去除烦恼和辟邪的作用,知辛希望他能轻松无梦地先睡一觉。
外间的说话声很快就小了,紧接着进来一道脚步声,知辛侧头一看,发现过来的人只有王锦官一个。
知辛小声问道:“其他人呢?”
王锦官淡淡地答道:“说是来了也没什么用,还会吵到行久,就都到议事厅里去了,等醒了再来看他。”
知辛点了下头,觉得这些人都挺体贴,他没接话,只是站起来准备把位置让给对方。
王锦官却摆了摆手:“大师坐吧,我不懂医术,一会儿就出去了,还是得劳你照看他。”
“夫人别这么客气,”知辛见状也不推辞,没让开也没坐下,继续站着跟她说话,“意阑是我的朋友,这些都是分内的事。”
“那好,我就不跟大师客气了,只竭诚问一句,”王锦官一本正色地轻声道,“以他目前的身体,还能够撑多少时日?”
知辛目光清亮地说:“这个我确实答不上来,我对肺疾也只是粗通些药理,并不像那些见多识广的大夫,能够因人而异,根据患者的病况来推敲大……时日,抱歉。”
王锦官有些失望,但未知同样让她松了口气,她扯了扯嘴角,目光陡然决绝起来:“我要离开一段日子,去姜兴城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找到那名大夫。这段时间里我想请大师驻留衙门,照料一下行久,不知道可不可以?”
明知道不应该,他还是回来了,知辛有些心酸地笑了笑:“可以,你放心,出门在外,自己也多加小心。”
王锦官对他鞠了一躬,转身出去了。
知辛想起她雷厉风行的个性,知道自己待会儿从这道门里出去,暂时就见不到她的人了。
这么一想,知辛才觉得没那么沉重了,因为李意阑除了性命有虞之外,其他的一切都还算美满,亲朋好友列无所缺,而且个个都待他不薄,已经比许多人要幸运了。
也许是菩提产生了作用,李意阑这一觉睡得踏实,到了酉时还没醒。
中途驻守在衙门的大夫过来会过一次诊,可能是怕得罪衙门,安慰的话要比病况多,寄声吃了这颗并不那么真实的定心丸之后镇定多了,有条不紊地给李意阑喂了药。
李意阑的情况还没有那么遭,对于药物还有些知觉,喉头会配合地下咽。
喂过药之后,寄声端着盘和碗出去收拾,回来见知辛门神一样守在床头,并不愁没人看顾,而且人多了感觉就睡不着,便就没有进来,只在外间和议事厅之间来回流窜。
知辛坐在床边的凳子上,因为菩提拿去给李意阑催眠了,只能睁着眼睛在心里念经。
而李意阑大概还是冷,睡着睡着就蜷了起来,朝右边翻过来,侧脸整个压住了菩提上翡翠质地的背云。
知辛怕他烙着脸睡不安稳,就伸手去抬他的下巴,准备将背云和丝绦拉出来,可谁知道他的手指才贴到李意阑的下颌上,那人就完全不像个重病昏迷者地猛然从被子里探出左手扣住了自己的手腕。
这么大的一个动作下,知辛本来以为他会醒来,可后者却完全没有睁眼或眨眼的迹象,只是用冰凉的手指在自己腕骨上搓了搓,接着像是寻觅到了热源似的,将手指朝袖子里头钻了过去。
知辛被他掌心贴肉地刮蹭了半条手臂,其实也不冷,但浑身的鸡皮疙瘩却倏然起了一片。
有点痒,也有种让人说不上来的心惊和退却。
第56章 梦呓
李意阑昏睡的期间,案子的一应调度就落到了江秋萍身上。
然而说是调度,但厅里分明又没剩几个人了。
李家大嫂说是要去寻医,挎来一个包袱打完招呼就走了,利落得简直让人怀疑,她是不是时刻都在准备着离开衙门。
而李意阑躺下了,吕川出去了,寄声时在时不在,江秋萍看着厅里明显少出一大截的人头,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脑子里尽是“一盘散沙”这四个字。
不过饶是如此,他还是尽力打起精神,将商讨的氛围重新拉了起来。
“眼下新出的线索是蓬砂,而蓬砂又跟慈石一样,不是民间随便就能买到的东西,这样,待会儿我先拟一封给军器监的信,等大人醒来看过了,没问题就寄出去,你们看呢?”
他看吴金,吴金没什么意见,只好去看张潮。
张潮沉吟半晌后说:“不如我亲自跑一趟吧,消息转传慢甚至积压历来是官府的通病,谁知道我们之前发出去的信,现在到了哪一堂哪一部?正好眼下事情不多,用上最好的千里良驹,至多四天我一定回来,届时不管收获怎么样,都应该比这么等着要强。”
“你的判断不无道理,但还是稍微等等吧,”江秋萍一脸凝重地说,“我总觉得还会有新状况发生,不宜在这个时候走太多人。”
张潮瞥了眼人气凋零的堂屋,闭上嘴没再争辩。
大家都有些莫名其妙的低落,说起话来总不能热络,江秋萍觉得这样太消沉,左思右想也没想起什么任务,只好措蹿着其他人去牢里看看。
扇贩子已经被打得衣衫褴褛了,血肉模糊青紫交加,垂着头吊在那里,乍一看也不知道是死是活。不过狱卒的确老实,刀枪棍棒都避开了他的双臂。
江秋萍问狱卒这人招了什么没有,后者沉重地摇着头,江秋萍又去假伙夫和另外两个刺客那里转了一圈,得到的结果是半斤八两。
这些人的脊骨很硬,和他们的嘴一样紧,这顽强里有种固若金汤的力量,让江秋萍觉得十分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