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乐
“大家都痛快一点,你有什么冤屈我想听,你要是准备说呢,就正儿八经地根据问题作答,要是不想说现在就表态,我们去审别人就是了,不要拐弯抹角的浪费彼此的时间。”
寄声不知道讼师出身的人是不是都这么能说,但是站在江秋萍身后,听了这么快又长的一段话之后,他恍惚觉得自己这边简直是正气禀然。
知辛赞同讼师的道理,却也理解多数人没法那样泾渭分明地为人处世,说一句丁是丁、卯是卯确实容易,可局里的人往往只认得一团浆糊。
刘芸草也被江秋萍说得一愣,听到半道不期然被那句“心中的怯意”扎得呼吸一窒。
其实他说的那些话,听起来像是在为对方着想,本质上却不过是自己在阻止自己,因为他不相信这些人。
但这书生的气势很有感染力,刘芸草扪心自问地想了想,觉得除却伤口撒盐的屈辱感之外,说出真相对他来讲没有任何损失,倒是这新上任的提刑官一伙人在得知内情之后会怎么处置才是难题。
权衡好利弊之后,他果断地对江秋萍点了下头,随即看回李意阑那边说:“想要知道一个人冤情,至少该先知道他是谁,姓甚名谁、家住哪里?与谁唯亲又和谁有嫌隙?他说的是真是假,可以找谁去佐证。这些除了名字,我猜其他的诸位应该都不知道,所以不要怪我啰嗦,我会提到不少前尘。”
李意阑有的是耐心:“不会,愿闻其详。”
刘芸草勾了下半边的嘴角,瞬间又放下了,他心中完全没有笑意,只是为了回应李意阑的礼遇,不笑了之后他盯着腿上地被褥,慢慢地说了起来。
“我这人比较无趣,也很窝囊,所以关于我自己,倒是没什么可说的。”
“而我后半生的性命和际遇都是因一个人而起,他就是袁祁莲,所以我接下来要说的事,大部分都和他有关。”
“我出生在东边沿海,贤安县的一个小门户里,和挽之的家境半斤八两,我的父亲是个木匠。在我的记忆里朝廷总在打仗,从西疆打到北疆、再从北疆打到沿海。”
江秋萍熟读史书,一听就知道他说的是奉天两年之后的事情。
事实上武皇帝高乾继任帝统的时候,接手的就是一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西边割地千里、沿海抵死苦守,这屈辱的世况使得大半个奉天年间都在征战。
武帝因此心力交瘁,西边的失地一经收复就抛却烫手山芋似的退了位,他日益觉得杀孽太重,最后才到慈悲寺去当了和尚。
其实在座的人其实都出生在乱世里,只不过那时太小,投胎投得又地处居中,对于穷兵黩武的体会没有那么强烈。
可对于倭寇横行的沿海地域,刘芸草却对于征夫制极其痛恨,他越说越见面无表情,语气里的情绪也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旁观者似的冷漠。
“打仗不仅要征粮征兵,还要征调工匠,我爹的手艺在县里还算不错,奉天三年就被征走了,我等不及收到他的音讯,时隔一年因为无丁可征,也被架走了。家中就剩下家母一个人,等到战后我去寻人,早就没了影踪。”
“我被简单训练后就被丢进了行伍之中,满眼陌生、吃不饱穿不暖,整日都在仓皇行军,不到半月就起不来了,但又不得强撑着不起来,因为怕死。”
“死了的人,会被百夫长叫人浅浅地埋在路边,再被发死人财的下九流翻出来,扒个精光晾在野地里,等盘旋的秃鹫下来啄食。”
“我见过一个那样的死人,肠穿肚烂、浑身赤裸,四肢不见了一半,一只眼眶空了、一只还瞪着,死得都叫人看不出来他原先是个人。可就是这种惨状,逼着我拼着命地想活下去。”
“说来也可笑,饿和累没吓倒我,倒是让别人的死状给唬了个胆裂魂飞,大概从这桩小事里就能看出来,我这人更愿意为别人而活。”
“我不记得自己头昏眼花地撑了多久,只记得到了最后,饿得眼前发黑,怎么眨也见不着亮光,闻到面饼的味道却只想吐,可是有个人临了捂住了我的嘴,掰着我的下巴逼我往下咽,威胁我说敢吐他就打死我。”
“那是我从军那会儿最饿又不想吃饭的一回,但却有幸吃了两个饼,滋味很糟,只有酸腐味,但那令人作呕的滋味却救了我的命。”
“我醒来看见腿边坐着一个人,就问他刚刚说要打我的是不是他,他说是,然后我们就认识了。”
“那时挽之身边已经聚了些兄弟,都是受了他的这些那些个帮扶,打心底里服他的汉子,庆子、阿桥、海铮还有其他人,每个人都有过命的交情。”
“与挽之认识之后,我在营中的日子就好过了许多,毕竟有人照应,乱战时也有人替你留意着刀口。忽然瘸了崴了,逃命的时候也不会被丢下。”
“那时真的艰难,人微言轻都是贱命,前面要提防战场上的刀枪,后面要提防军营里的小人,每天累得精疲力尽,可是却比飞黄腾达之后的日子要开心得多。”
“我们为了保命,绞尽脑汁地在少的可怜的兵甲上做文章,在护心镜后面粘马筋、在大刀上面扣槽夹带,琢磨出来的法子有时被将军们看见,就会破格拔升数级。”
“挽之和我也是因为这些升迁,才得以距皇上越来越近,最后因功进了军器监。”
他着重强调了那个死人,却对辉煌地升迁之路寥寥带过,可见这人的心思压根就不在争名夺利上。
但李意阑和江秋萍都异常清楚,一群没有靠山的寒门子弟,在官场上一毫一厘的升迁都难如登天,任凭他说得再轻巧,当年想必都受尽了委屈。
想想这群连无数次鬼门关都跨过去了的人,最后却覆没在了深宫女人的小把戏上,大概皇宫才是这世上最残酷的战场。
李意阑听完这些冗长的前尘,心中多少有些明白刘芸草这是在强调袁祁莲对他的恩情,他应了一声,缓声问道:“之后呢?”
刘芸草眼中慢慢聚起了一抹痛意:“那时皇上大举兴兵,只要有功就大赏,旨在激励朝野,奋起抗敌。可这初衷是好,最后的结果却早已在青史之中写过,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挽之在军作方面确实有才能,而军器监也是最适合他大展拳脚的所在,可惜的是,我们都不适合当官。”
“奉天六年时他才二十七,依照拟写的圣意地位就已经可比三公,祸福相依,这样的幸事也是噩运。”
“别人家大业大,一个公卿底下要养活多少人,从十里八乡的亲戚,到各路府中的丫鬟和小吏们的堂哥表弟都要有安排,数目之庞巨你们恐怕难以想象。”
“而我们一坐实军器监的位子,每每想起那些死在身边的人,就一心只希望兵器足而尖锐,最好能在最短的时间里平息战火,可是朝廷……做不到。”
“运到监里的物料不是短缺就是以劣充好、承诺的时间也从来只有延后没有提前、去催请各部堂姿态高傲,这样一个环节压住下一个,有一年边城的将士用血肉之躯守到城中粮草耗尽,也没等到朝廷的兵器运送过来。”
“他们在边疆等死,我们在京城里等矿石。”
“那次挽之大发雷霆,不依不饶地请了圣旨,沿着水运河道一路逆行,亲手砍了两颗脑袋,一颗是南阳河道史的,一颗属于蜀中按察使副吏。”
“挽之身负皇命,处置两名罪员是秉公办事,可坏就坏在这名身首异处的河道史姓柳,是如今的皇太后也就是当年的诚妃,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李意阑皱着眉头说:“你的意思是太后因为这事对袁祁莲怀恨在心,故意设计污蔑他与章贵妃有染,进而一石二鸟同时除掉两个敌人,自己坐收渔翁之利?”
刘芸草心说你这未免也把一个在当时并不受宠的后妃的力量看得太过狂妄了一些,军器监当时的圣宠如日中天,皇上信任袁祁莲,不可能连个辩驳的机会都不给他,他们落得惨烈收手,背后翻云覆雨的势力怎么可能只有微薄的一股?
可面上他却冷漠地赞同说:“是,她害得贵妃被杖毙,挽之被逼死,我和同僚们前去求情,反倒落了个不男不女的下场。”
“你知道吗,当年我们三十二个人被推进净身房,当时出来只剩了二十七个,很快又自杀了两个、疯了三个。”
“不仅如此,诚妃还派太监来羞辱我们,带着一波放浪的宫女,挑牲口一样来评价我们兄弟,什么这个俊俏,大兴宫要了……呵,后来在流放的路上,先后又死了十七个,我一个一个地埋过来,听着自己的声音一天天变细,模样越来越女气,你说我这心中,怎么才能不恨始作俑者——”
第72章 越讼难
看他的神情和语气,那些话不像是作假。
世人常说痛苦的东西就该放下,但知辛隐约能够理解他,这人的痛苦绵延多年,一直一直都在复发。
换位思考如果自己是他,应该也会难以释怀,而且最关键也最根本的问题是,他凭什么要放下?
事实上只有真正尝试过后却又无能为力的人才放得下,这人头上有冤、心中有恨、手中有利器,一旦寻到合适的机会,报复才是逻辑和情理之中的事。
他的动机确实很大,那么剩下的谜题就是手段了。
李意阑刚要说话,却听身旁从来不会在问案时发表意见的知辛忽然说:“你恨始作俑者合乎情理,可那个木匠原本也是个局外人,你既然尝过亲朋无辜枉死的苦果,为什么又要杀他?你这样做,不是和当年冤枉你的人没有区别了吗?”
知辛的语气并不强烈,听不出谴责和鄙夷,只是不解和惋惜,惋惜一个人的堕落的原因,竟然是出自于对公平的执着。
刘芸草看了他一眼,答得坦然又迅速,他说:“没有,近墨者黑,我也已经是个恶人了,大师再拿好人善人那一套来衡量我本来就是错的。”
知辛轻声问他:“那你杀了他,心中好受吗?”
刘芸草挪开目光,喃喃自语地说:“再不好受,也不会比十几年的沉冤更重。”
知辛了然道:“那就是说还是不好受,但是为了报仇,如果需要,但凡妨碍你计划的人都会杀掉,是这样吗?”
刘芸草轻描淡写地说:“没错。”
知辛挑了下眉头,神色间依稀有点难以苟同的意味:“不对,有错吧?如果你真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决心和狠心,区区一个袁宁又怎么能逼你就范?你这样言行不一,很难让人取信。”
“大师这话才不对吧,”刘芸草反驳说,“我再狠心,对的也不是每一个人。世事无绝对,我的心即使是黑的,但也是肉长的,也会有软和的地方。”
“我不怕死,也不怕袁宁死,我能够接受任何结果,可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大师,这不是言行不一,这是业障难除。”
是人都会有软肋,而为人送行大概就是此人的罩门,一击必杀那种,知辛倍觉压抑地叹了口气,合起双掌说:“抱歉,是贫僧口出狂言了。”
刘芸草动了动嘴唇,像是要说话,后来又没理他,整个人仿佛都脱了力,靠到墙上闭上了眼睛。
大抵美人哪里都是美的,这人睫羽纤长,阖上后投成浓黑的一道弧线,使得他的眉眼像是一幅悲情的画卷。
他确实生的好看,李意阑也承认,但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他觉得知辛更好看。
以貌取人是人的本能,但这个“貌”却不单指容貌,气质和风度也有一席之地,刘芸草再好看可他不快活,传递给人的气息就带着刺,让人的结交心顿时受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