佞骨(宫廷)
这下却是赵祚怔愣了。他心下久久不复平静,他以为那人当是同太学的太傅们一般,留一长须,空一副风骨,却不想,便是眼前未束发冠的少年。
“信也好,不信也罢。毕竟这世间只得一个谢平之。”谢无陵见赵祚回过神来,皱去的眉头里满是疑惑的模样,遂答了话。
他本是洒脱惯了的人,旁人道他“胜人间诸客”,他也从未反驳过,毕竟是年少,又走南行北,少不得要沾惹几分猖狂气的。
也正是他这猖狂意气,才成就了他的放诞性子,也才成他谢无陵,才让赵祚青眼相睐,深陷不已。
赵祚将谢陵轻放到了床榻上,他俯身贴上谢陵的唇,辗转流连其间。他顺势欺身上了榻,将谢陵压在了身下,他的舌在谢陵的嘴里撩拨着,吮着他怀念已久的气息。
良久,赵祚才微微仰首,端详着眼前人,那本有些苍白的唇,几番折腾下来,都变得有些殷红,眼前人的桃花眸微觑,和当初谢府榻上涂了艳色脂的媚人儿无异。
赵祚像失了神,仿佛回到了扶风,回到了那时杏花树下的那人身边。他埋首于谢陵的颈间,舐着他的脖颈,舌尖玩味地点了点他的喉结,谢陵下意识地仰了仰头,咽了口唾沫,那喉结微动了动,看得赵祚不自觉地低头轻啄了那喉结一下,复又将那喉结含于口中,谢无陵怕的,敏感的地方,他都记得。
他眼里顿生了狡黠的笑意,他感受到了谢陵的呼吸变得粗重,他放开了谢陵的喉结,转而于他颈间吮了一口,谢陵怕他不知轻重,会在脖颈留了痕迹,遂推了推他肩头,不过这力道聊胜于无。
赵祚并未理会,一路向下舐着,唇却在谢陵锁骨旁的那道老疤上停了下来,连眼里的笑都渐渐弥散了去,今早那快马加鞭传话的人的声音还犹言在耳。赵祚的眼里瞬间清明了几分,动作一顿。
他知道,现在的他,还是赵祚。
谢陵自然感受到了他的动作微顿,他抬手环过身上的人,眸里的光依然耀眼。他的手在赵祚的背上轻拍,他以为赵祚是在意锁骨这道疤,说实在的,他不记得这道疤是如何来的,但似乎是和身上的人有些牵连。
可能自己应该早点想起来这些事情,这样才能更快的找出那个害了惠玄命的黑衣人,不然他如何在将来去了黄泉后,对妙法真人有所交代?
赵祚埋首在他那颈间,未再出声,一下子整个竹屋都安静了下来。谢陵倒觉得有些不知所措。
他现有的记忆里,并没有和赵祚同床共枕过,却在刚才对赵祚的那份感觉异常熟悉。
赵祚突然从他身上下来,翻到了他身旁,并肩躺着,深吸了几口气,才道:“惠玄师兄,走了?”
“走了。”谢陵侧首,堪堪看着身边人,戏谑道,“您呢?不是要让草民送您一程”
“明日启程。”赵祚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握住了谢陵的手,像是怕他会就此跑走一般,握得紧紧的。但事实不是应该赵祚自己成了先离开的人?
“嗯。”谢陵眸光暗了暗,未在出声。
“雍国公府走水了,寡人得回京。“赵祚见谢陵这般平静,也就下意识地解释了,却又突然想起了什么,遂补了一句,“你的那身戏袍怕是也没了。”又兀自道,“待寡人回京了,遣人去雍国公府上替你找找。”
赵祚本是知道谢陵失忆的事,但今日进竹屋到现在,看谢陵泰然自若的模样,他便以为谢陵许是记起来了,也就没注意到谢陵微蹙着的眉。
今早他便收到了他那皇弟赵世的口信,说是前日雍国公府走水了,雍国公殁了,赵世是个不管事的主,却捎来口信,确实令人纳闷,不想那带口信的人,带来的后话更为惊人。
只是赵祚不想说与谢陵听。
那个雍国公,便是他和谢无陵后来那些年里绝口不提的人。是那个人,给了谢无陵不堪,也是那个人,让赵祚第一次想把这个叫谢无陵养在屋里,就这么藏着。不过这个念头在当时只有一瞬。
赵祚登基时,便想着总有一日,得叫人除了他,如今他这兄长真去了,他……还真想仰天大笑呢。
第17章 妙法和惠玄
番外1:妙法和惠玄
梅雨时节,阴雨绵绵。
雨打在山风里蹁跹着纱幔上,纱幔隐去一人影。
那人青丝高挽,一支碧玉簪拢着,伏于案几前,执笔点墨,红笺上是蝇头小楷,她一壁写着娟秀,一壁念着:“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停笔一顿,偏头笑来,似是自嘲:“不过才走二三日,倒像走了两三载。”
小婢子从屋里端了兽首小铜炉出来,便听闻了这女子低语,婢子将小炉置于小案几旁,接了道:“是我们妙法真人啊,每日都想着那人,才觉日子漫长。”
“是是是,就你这小妮子知道的多。”妙法扬手,佯装要打那小婢子一下,力不足,亲昵有余,“这天下,除了他,我又还能惦念谁呢?”
“那真人你,快去求佛祖,莫让他在扶风被花迷了眼。我可听那寺里的小娘子说,扶风可是吃人的地儿。”微顿,小婢子学了那山中野兽
张大了嘴,抬了手,张牙舞爪,吓唬了一下,才又道,“你看陵哥儿,可不就没出来?”
“佛祖……”妙法一声长叹,“佛祖没怪我拐了他的信徒,都算好的了,如何还敢有所求啊?”
妙法摇了摇头,换了新笺,又提笔,笔微顿,思绪却远了。
她原本是扬州的一位艺伎,她本不是扬州的人,但到底是何处的人,她也不记得了,只记得三五岁时,在花灯节上和家人走散了,也不知怎么就被人贩子拐到了扬州,被当时乐坊的一位花魁娘子瞧上了,她便留在了那娘子身边,那娘子眉眼尽是艳色,不爱诗词,却偏喜弹曲,新曲一出,总是能让人流连。
她便就跟着那娘子,长大了十二三,依葫芦画瓢学了琴,又和那乐坊的其他娘子,学了些七七八八的,最喜的还是那檀口鸟羽妆。不过只画了一次,那花魁娘子便要她卸了去,并拿了竹蔑收拾她,道她一句,不学好。
她不知自己要如何学好,本就是风尘地的娘子,难道还能像那春池里的一塘莲,说个什么出淤泥而不染?
年少时总有着几分叛逆劲,她在及笄那年,便是花魁娘子想把她藏起来,乐坊掌事的姑姑也是不会同意的。
在花魁娘子去后的第二个七夕,旁地的正经家人子,都是在月下乞巧会幽,他们乐坊里,却正是争奇斗艳的一夜。那夜她描上那檀口,绘上鸟羽妆,又取了一二白羽别于耳后鬓发间,于那灵台上,舞了一曲。
她入了台,一席白衣,大袖笼风,如凌云端,她抬手轻绕,皓腕撩人,恍若姑射,而后旋身踩步,似御风来,秦姿楚腰,几段妙曼,时而低首,时而扬手,平旋在鼓点急时,又驻步在万籁停时,暂回首,躬身向前,问向深夜优昙时,她轻摇首,似嗅昙花香,而后才睁双眸。
似百鸟之首,睁了眸,良久,才听一二掌声,拉人回魂,众人才知这人,艳绝。
她凭着这一舞,争尽了扬州风尘客的缠头。本当是扶摇入青云,却被一朝打入底。
名声鹊起的娘子,如何比得了大家势力,她潇洒,她轻佻,她喜一个能与她举杯共饮的世家客,却被那世家客亲手送往了山崖深洞,暗黑之地,抬首不过一方月。她蜷在石下瑟瑟无依,她将月光做被盖,数着日子,熬却艳骨。
直至遇到那惠玄和惠玄的师父。惠玄像那深洞里的月光,给了她依靠,她就那样伏在惠玄的肩头,却比在当初那个花魁娘子的身边还安心。
她是被洪流冲没头顶的鸟,不仅无法回到她的云端,连命都被拖累到奄奄一息,却在这时,惠玄成为了那个挽回她命的浮木,她不知当如何报答,她用了所有的积蓄,带着她的小婢子,从了良。她一路磕磕绊绊来到这昭行。
她跟着惠玄诵经听禅,跟着惠玄淪茗论道,跟着惠玄皈依这地,也把她的心念,都一并皈依给了这个叫惠玄的人。
在这青山绿水地,她认识了叫惠玄师兄的一个俊秀少年,他不是什么好人,总偷屋里的吃食,却也算不得什么坏人,毕竟他总是邀她同惠玄一起喝茶。
也托他的福,妙法在搬去废观时,多是他在出力,小孩子总是不怕累的。他爱坐在那女英殿殿前门槛上,看着我在梅树下喝酒,她还笑他这般年纪,能知道什么?
他说:“能知道,真人是仙人。”
她当他是讨巧的话,不甚在意。却不想他说,这话是他师兄说与他听的。
她端着酒盏里的酒都尽数洒了去,她想惠玄怀里的明镜,怕是惹了尘埃了。
不记得过了多久,久到她可能这一辈子都会耗在这里了,她可能只能在这玄观里做个风流真人,看那寺里的人,就这么看一辈子的时候,事情却开始发生变化了。
她只记得那是个严冬,她还在院里喝酒,惠玄带着一身风雪,被那孩子迎进了门。她嘴里念念有词,具体是什么来着,已经记不清了。她伏在裘衣上,可雪地终究太冷了,狐裘也隔不开寒意。这时却惠玄突然将她搂进了怀里,替她挡了周遭的风,就像救她出深洞时的那一刻,她睁开了微醺的眼,看着月华洒在他身上,她抬手,将二人的距离拉近,近到她凑唇便能尝到他唇上沾着的雪。
那,是比酒还甜的味道,她想,可能真的是醉了。
再后来,她知道他还俗了,来和她过她梦里所望的神仙眷侣的故事,春来她提笔写笺,夏至他调匙煮茶,秋临她棠花佐酒,冬至他们相拥至白首。他在檐下抄着经文,她在树下教着那小陵儿抚琴,琴瑟在御,岁月莫不静好。
此间岁月,却在有一日被打破了。这日那小陵儿抱着琴来,却是作别,她当那小孩子许是又要和哪位仕子去游山,还做了一桌酒菜为他践行,却不想再见他时,已是两年后。
两年后的那一天,小陵儿带着他的“命”来找她。起初她是不想收的,因为她以前的花魁娘子,就是在这关于朝廷的物件上丢了命,但她还是替他收下了,将它藏在了那个她和惠玄有次探到的一间竹屋里。
她提着笔,在新笺上落下了几笔。
“如是妙法,诸佛如来。”
随珠站在她身边,轻轻念道。方准备笑话她,便听叩门声,断断续续,有气无力。随珠起身替妙法去那玄观门前,启了门扉一点,便见门外一人背靠门扉,奄奄一息,他身下流的血沾了玄观长阶一路,骇人得很。
随珠被吓得舌头在嘴里打绞,她回头看了妙法唤着她:“真……真人!快来!”
妙法罢笔起身,慌乱下,湖笔落了地,不知滚到了何处。
她二人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将这人拖了进来,随珠去山下请了郎中来,妙法打了二三盆清水替他清洗伤口。
待郎中来把脉时,妙法和随珠去了门外,妙法却循着血迹,走到了玄观门前,她立于门前,看着下面蜿蜒了一路的血迹,回身叫随珠去守着竹屋。
那人一脸江湖意味,眉宇间却带着几分骇人,妙法是怕的。况一身负乱刀伤来的人,既然能撑着一口气走上这观前长阶,为何要取远舍近,放弃了阶更少的昭行,来这清虚观?
她甚至只希望是自己想多了,但无妄灾若真是臆想就好了。
这人起初的三天,还是温言细雨,却在第四天,雨停了,有鸟停在屋檐上时,他起了歹意。
他将妙法圈在女英殿里,在这个被妙法戏称为“阿鼻”的殿里,他将她双手缚于榻前,他尽量和颜地问了她:“谢无陵留在你这里的东西呢,真人?”
她仰首看着他,檀口殷红,带着几分艳丽:“谢无陵啊,他何时跟我这儿留了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