佞骨(宫廷)
羡之回头看着赵祚未展开的眉,方才的欢快又尽数怂了下去。
羡之低头玩着赵祚的另一只手,他最喜得和爹爹同处,爹爹待他是不一样的。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爹爹待他比待母亲是要好上许多的。
“羡之还知道,美人哥哥给爹爹写了信,羡之认识这个字,羡之也要学,要和美人哥哥写一样的字,爹爹会不会特别喜欢羡之?”
羡之的眼不知道从了谁,一笑便没有了。
赵祚却抽出了被羡之握住的那只手,在他头顶拍了拍,才道:“这话,不可说与旁人听。”接着又是一声轻咳,叮嘱着,”你母亲那处也不行。”
“为什么?”
“说了,你便见不到美人哥哥了。”赵祚说。
“那不说是不是就能见到美人哥哥?”
“嗯。”
“那要拉勾勾,爹爹不能骗羡之。”
赵祚依言伸出了小指,羡之立马也伸了他的小手去勾住赵祚的小指。而后又痴笑了一几声,倒引的赵祚也笑出了声。
这大概是赵祚第一次在羡之面前笑,连他自己都没发现,却让羡之记住了。
那时的他,便一直以为,美人哥哥是能让他爹爹笑的
现在想来,可能这就是缘吧,他那时念着自己的师父,他的父亲却一直爱着这位师父。
繁华一时的雍国公府,终是躲不过一地荒凉,如今又被付之一炬,只剩一二个花园岫石还立在其间,无动于衷。
“师父。”羡之跟着谢陵一路走到了一处偏院。
谢陵却站在一处被烧焦的树下,迟迟未动,良久才出声:“这处,我住了三四个月。喏,”他抬手指着那一棵烧焦的树,“本是一株杏花树。你父亲,曾经就在那株树下等我,我启门,他,回首。”
谢陵的桃花眸又觑了去,好像看着了树下的那位玉冠人。
“那时候真好啊,一切都还朦朦胧胧的。”
“现在也很好的,师父,你回来了,就很好了。”
“就是啊,山人。你可以一直住在居衡,还有我和羡之陪你,你要不喜欢我,还有观之哥哥。”
谢陵却只摇了摇头,没答话。可嘴里的一口腥甜却是再压不住了,他当了两个小辈的面,吐了出来。
躬了身去,正看见羡之先一步挡在了陆岐的身前,这才像放下了心般,抬袖拭了嘴上的血,咳了两声后,又兀自打趣道。
“亏得这天黑,瞧不见。”
“陆岐。”羡之替谢陵拍了着背,才将陆岐拉到一边,轻声道,“回居衡找下父王吧。”
陆岐闻声点了点头,未曾犹豫半分便跑了出去。
谢陵看着陆岐离去,问道:“他去何处啊?”
羡之正要答话,却听谢陵又抬手摆了摆道:“走了也好,总不能让他瞧着我一直吐,这孩子啊……倒是听你的话。”
却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
陆岐的身世,羡之是知道的。羡之眼里的情意,也不止当初谢无陵所估计的那般,反而要深得多,就像……就像谢无陵当初看赵祚的眼睛。
活得太清明总是不好,人若能一直不听不看不闻,该多好。
谢陵本来该说的后话并没有说下去,他又大喘了口气,压下了喉咙的痒意,正色道:“你呢,要问什么?”
月光落在谢陵一身黑袍上,倒显得他的脸色更苍白,苍白得令人心惊。未被拭去的一道血还留在嘴角,倒更像是这残垣地的一缕游魂。
“雍国公府里的事。”谢陵抬眼看向了羡之,也正对上了羡之的眼。
当初在雍国公府的这段,羡之并不知晓,谢无陵和赵祚曾经都未同他解释过,现在自然也不必知晓。
只是谢陵回绝的话还没出口,便被羡之抢了先。
“师父自进府,手便在抖。我以为是冷,可方才我替师父顺气,师父的后颈,是汗。羡之没有祁先生的眼力劲,不知师父得了什么病,但羡之跟着师父十年,还是猜得出,师父现在是惧这国公府。”
羡之向谢陵逼近了半步,轻声惑了句,倒是把曾经谢无陵的模样,学得了十成十:“师父,究竟在怕什么?这国公府,有什么可怕?”
“有。这府,吃人啊。折了所有人的傲,我师兄当年啊,倒真是煞费苦心了。把一盘死局,盘活,如今呢。”
谢陵轻哼了一声,道:“又自己给自己找了个死局待着。唉,莫说莫说。”
谢陵摆了摆手,又迈了步子,朝院里的石凳去,同是夏夜,却是物是人非了。
“你一定要听?”
“要听。师父的那件戏服,师父肩头的伤,羡之都想听。”
“那便得由王丞相乞骸骨时讲起了。那时,你也不过四五岁模样?”
“是,那时羡之尚幼。粗识几个字,还在跟着父王和母后来国公府时,专门带给了师父看。”
谢陵抬首,四顾了这满庭的月华,若不是身后是化为灰烬的屋舍,或许他还当以为自己是曾在这里住过那个风流郎君。
“王丞乞骸骨,折子递上去的当夜,先帝便召了他入宫,彻夜长谈。后两相之位悬空。御史台曾被王丞一直压着的几道折子,一夜之间到了先帝桌上,先帝一月之间,先后罢黜了六部官员共十位,缘由多是贪赃枉法罢了。”
“羡之曾在上朝起居注里看过这段,可听旁人说罢得都是问王党,树倒弥孙散,也是意料之中。不过皇祖父仁厚,于是未要他十人的性命。”
“非也,六部官员十位,四位出自工部,其余各部不过一二人,雍国公当初受圣上旨意,行走的是哪个部,羡之可还记得?况十人之罪,岂是帝说赦就赦的。”
“工部。这是拔的……大皇叔的牙?”
“不,是警告,到底雍国公是他的长子。他是王,却还是父王。”
人呐,总是偏心的,饶是先帝,也亦然。他把他所有的宽宏大量都给了他这个嫡长子,一分都不肯施舍给别人。
若是当初谢无陵选的是雍国公,可能他的这条路好走许多吧。
“之后呢?”
“个中权术,你自幼便在我身边学,你还猜不到吗?”
“所以师父来扶风,是让大皇叔站到风口,王丞相离朝,是让先帝的那把刀悬在皇叔头顶。而我父王才是最后那根压死他的稻草。可是父王却被罚了。中间生了差错?”
惠玄人在昭行,算得尽这盘棋的结局,却算不尽人心。
人心带来的变数,总是骇人的。
“不,不只中间,从开头,便错了。错得离谱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朋友说 陆岐好久没上线了,雍国公府 陆岐emmm还没出生
为了让他上个线 我就写回来一下。下一章又要回去了。
造作:寡人,什么时候能有句台词啊?
谢50:来,亲亲不需要台词。
第39章 践行小谈
错便错在了惠玄错估了雍国公对谢无陵的需要,不单单只是追名逐利的需要。
行令宴后,谢无陵的画,也让雍国公的名声大噪,不知何时街巷里流传起了“昭行之士,天下之势”的话。
而谢无陵在行令宴上做的那幅“青山独行”的图,一时间被各大权贵士族竞相争来。
有人夸这谢无陵惊才,有人却疑这不是谢无陵亲笔,有人喜这风骨萧然,有人却道此景落寞。
然当这幅图最后到赵祚手里时,他看着那图上远山叠连,竹林立山脚,幽篁得曲径,曲径上得一灰白衣衫的寒士背影时,嘴角却不自觉地勾了勾,成了一抹笑,良久才言,这图,满情。
而王丞相于行令宴那月月末,上书乞骸骨,帝允。这一事,又将雍国公的母族推上了巅峰,曾经压在梁家头顶的那根梁被抽走了,梁家自然不肯放掉这个好时机。
闻说礼部上了三道折,提醒圣上寻一个中秋宫宴的主礼者。上朝多为受宠皇子主礼,到这朝,皇子大多尚幼,成年者少,便由王丞相一直暂代,但丞相辞任,这一位便悬了出来。
宫里传了消息到雍国公府,说是今年圣上有意将这住持之责交给雍国公,遂要他多进宫走动走动。
而在卸任的王丞相,吩咐众人将细软收拾妥当,携家带口,欲归昭行前,扶风文士特地为他在扶风城内最有名的云梦园子,举了一宴,全当践行。
雍国公因皇后所邀,每日晨时便要入宫,遂要了桑落陪谢无陵前去。
园子里有处小竹林,谢无陵和桑落前脚才到园子口,后脚就被小厮领到了这林子。
王丞相摆了两杯盏,邀他二人入座。
“桑落也来了?我倒是好久不见了。”
“丞相。”桑落说着便跪了身,向这老翁磕了头,才起身落座。
王丞相见他这般大礼,连忙上前虚扶了一把:“受不住受不住咯。何苦行这般大礼。你要和陵儿学,见我,放得开。”
“桑落受王朔郎君恩惠,未能结草衔环。今时丞相离扶风,桑落当行此礼,愿丞相衣锦还乡,半生顺遂。”桑落虽得了一张胡人面容,却将这中原规矩记的清清楚楚,大概和他这些年都在雍国公身边,脱不开干系。
“你啊,可惜来了扶风。”王丞相本是看着桑落的,这句“可惜”道来时,却又看向一边的谢无陵。
谢无陵端了面前的茶盏,恍若未闻,道:“还是王伯伯好啊,每次也只有跟王伯伯聊天才吃的着这寿眉茶。”
“你倒是和你师父一模一样。贪嘴。”
“那不只,陵儿贪的可多了。师父,哪是陵儿这般啊。”
“也是,他那时,可是个风流郎君。普天之下,当无人比不过他吧。当时皇宫内,众人敬他,只要是他身边的人,可都是无人敢拦的。”
“现在提他名号,还管用吗?”
“如果是见皇上,你倒是可以试试,至于进出宫门,我想应该提我名号比较管用?”
言罢,一桌三人俱拍案笑去。
笑罢,桑落说是替雍国公带了礼来,便离身去找去了,倒是留下了他二人。
“桑落这孩子就是太解人意了。倒是要苦了他自己。”
“他,咎由自取吧。”
“你啊,可莫说他,若是……”
“是是是,”谢无陵立马打断了王丞相,“真有那么一天,咎由自取,陵儿也认了。”
“要真有那么一天,你可不得只有认了?”王丞相接了话打趣过去。
当初谢相身边有个王丞,还能提点着,还能劝诫着,保着他全身而退,现在谢无陵身边,只有他自己。
谋士的结果不过两遭,要么是以忠为名,要么是以佞为名。同为身死,前者可以是千碑载颂,后者却是草席裹尸,万人唾骂。
像谢无陵这样的人儿,王丞相却不得不在心下替他捏把汗。”
“陵儿啊,可记得那日伯伯让你尽管画,之后说的那句话?”
“记得,伯伯说,便是二三笔也能让我名动扶风城。陵儿还想择个日子给您道谢,没想到您这么快便要归昭行去。”
“哪用道什么谢,你自个儿的本事罢了,我们昭行的人啊,按着心意做的事,通常不会错的.”
这话当时的谢无陵还没听懂,后来做了羡之的师父,他才懂。
昭行一地儿,自识文断字时,教养来的便是尽善与大道。善在手上,道在心上,随心顺手的事,自然也是往着这善道上偏的,所以才不会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