佞骨(宫廷)
“念断了,当皈依了。”
“你有何念,我竟不知?”谢陵本是看着那清溪走石,两尾小鱼伴着浮荇,却突然间抬了眸子,起了兴致,“还是你原先故意瞒了我?”
惠玄听他话来,放下了茶盏,好笑回道:“你我打小便生活在一起,我有何可瞒?”
“那便是……我忘了。唉。”
原先谢陵不觉忘了事来有什么不便,除了聊天时有那么几年对不上以外。这也是他不愿意下山来寺里的原因,不同故人接触,他还可做掩耳盗铃的人儿,装作自己与旧时无异。一旦聊上一两句,事情便不如他所想了。他的眉眼耷拉了下去,失去了叙旧的兴致,又拍去了掌中细沙砾,起身理了衣袍,欲离。
路经惠玄,轻拍其肩,补言:“那画你看着送吧,桃花枝若能替我换上三坛酒,便最好了。若换不上,就作罢。这地儿我待了三日了,当回了。”
惠玄不以为意地继续接着之前的话题道:“她走了,我的念就断了。”
“她?妙法真人?”
惠玄低首抿着茶,如不是他攒着菩提珠串的手紧了紧,或许没人知道他心下起了微澜。
“不知何时,有人道清虚观有谢相留下的宝藏,那些贼儿动了心思。妙法待客素来简单,喜则留,不喜则逐,叫旁人骗了也不知道。”
“我的东西?”
“正是。那歹人不安好心,妙法欲逐了去,反叫那歹人囚了起来。”惠玄心里的波澜惊扰开来,握着佛珠的手也越发用力了,“妙法不肯言你留下了何物,为那歹人鞭笞于她。”
谢陵双眉紧蹙,美人何辜,怀璧其罪:“后来如何?”
“后来清虚观内的小婢递了消息出来。”惠玄合上了眼眸,声音却戛然而止,过了片刻,他才道,“我等佛门子弟不好冒犯……也不知她,究竟如何。”
谢陵见他停顿后,道的尽是官话,便猜那个中内情非是如他这般轻描淡写的样子。只是斯人已逝,多说无益。他顺着话,询道:“那歹人呢?”
“你着人抓了他来,告于众人说是将他做成了人彘,藏于清虚观中。后有歹人贪图你那宝藏,想来也该怕了。”惠玄摊开手,将珠串拎起,置于桌案,又将掌中碎了的两颗菩提佛珠敛于一方绣帕里,揣入怀中。
“原来我如此狠心,也难怪那些人道我谢佞。”
“你呀,要真有如此狠的心,倒还好了。”
谢陵笑对他这句叹词,在惠玄肩头复拍两下,道:“你怎知我不没有如此狠的心?”
惠玄笑而摇首,谢陵见状,学师父模样,双手合十,对言:“罪过,罪过。”
“对了你那留于清虚观的东西何时拿回去?”
谢陵回身,诧异道:“是何物啊?”
“我怎知晓?”
“怎的原来未听你提起?”
惠玄蓦然想起了大殿上莫名出现的纱幔,那纱幔是清虚观的,边角上绘了墨山,妙法旧时消遣时光,就爱泼墨染那纱幔,遂他一眼能识得这纱幔。
纱幔之后,是莫名出现在屋内桌案上的佛经,摊开的那页书上是朱笔勾勒的“五蕴皆空”。惠玄拿着书页的手不住地颤抖,他下意识地将伴手的那串菩提佛珠掩于袖下。
一开始惠玄还可以认为这纱幔是巧合,毕竟妙法故去多年,如非是那些常年跟在他身边的沙弥,恐怕并不知晓这昭行寺旁的废观里还住过一位真人。
而这般若心经,就像插在了他心头的一根刺,他的五蕴,并未皆空,纵使修行了这几年,他依旧还是那个提起妙法,会愤恨的人。
当初他是在这段红尘里胆怯退却的人,如今自然要在这段因果里兀自煎熬,无人可渡他,他也渡不过。
惠玄方欲开口,将这几日的巧合讲予谢陵听,就见守院沙弥入院来,步履匆匆,附耳来,说了小话。
谢陵见惠玄眉间生了急色,似有寺内琐事需处理,遂回到他方才所坐那块青石边蹲着。
惠玄知他此番动作,便是让他安心处理寺内事务,起身道:“个中缘由,待我晚些时候再同你道明。”
话毕,惠玄便往那寺外迎人去。
寺后山溪旁,一人调茶。寺外山门前,两人负手立。
“从山叔叔,我们在这里做什么?”
“等人。”
“从山叔叔,你替我改姓,我爹知道吗?”
“是他所求。”
“他,竟会求你?”陆岐称他为叔,自将他作叔对待,打趣一句后,才记起礼数,遂噤声低头,也不奢望能听到赵祚的回答。
“嗯。”他求我之事尚多,只你这毛头小儿,不需要知道。赵祚将后话咽下,见寺里有人从人群中,疾步往他这处来。
“惠玄师兄。”赵祚双手合十,做佛家礼。
“陛……”惠玄见来人着一席白衣,除一身凛然肃气外,与多年前来和他师弟论道的人无异。这声称唤也与当初无异。只他待眼前这人仍有一股子气,即便改了口,语气里也带着些冷漠:“从山施主。”
“住持。”陆岐学赵祚模样,合十双手,微低首示礼。
“这位是?”
“陆岐,谢无陵之子。”陆岐抢言答道。如是在重阙中,他或许还会斟酌一二,既是此处,他自大方承认。
就像他幼时一般,无论是何困难,只需提着这身份,便不是困难了。
只这句话,他有许久未说了。
上次说起,还是学了李家小子,欺行霸市的模样,被爹瞧见。那是他第一次瞧见爹同他生气,让他抄书,抄到夜深,一边见着周公,一边奋笔疾书。后来还是爹将他抱回床上的,爹的气息,他记得。
那之后,他就不再说这话了,他怕爹生气。他见爹的时候,他爹总是在莳花弄草,淪茗煮酒的闲适模样,他总觉得横眉冷对这词儿是挨不着他爹身上的,更别提那些人批的“佞”字了。况他幼时顽劣,爹也多是轻言说教。大了偷酒,爹也睁只眼闭只眼,只叮嘱他少吃些,莫叫旁人笑话了。
他爹谢无陵,本就是一流人物。
惠玄听他提及谢无陵时,一时讶然。半晌才反应过来:“原是师弟之子。”
谢陵无心入这世间,他自然遵从他的意愿,惠玄作了一脸悲沉模样,同陆岐颔首:“可怜的孩儿。善哉——”
复又侧首,目光流向赵祚处:“从山施主,可为江南二子的画作所来?”
“从山今日未携花枝,不知从山可有缘分?”
“无妨,施主请。”惠玄侧身让步,领二人往寺后一书阁。
第5章 松溪寿眉
绕禅房,取小径,经寺后客舍院外,山溪烹寿眉,茶香蔓延开来。旁人不识,陆岐却识得。
谢无陵最爱之物——松溪寿眉。
平素便饮着,若是他某日无案牍之事,便会摆一小炉,执一茶匙,烹一壶来分尝。
陆岐停步院门前,眉间染了喜色:“可是有人在烹寿眉?”
“不过是过路文士,附庸风雅,施主还是跟上领路沙弥吧。”惠玄见陆岐往院里张望,遂退步挡身于门前,伸手合上了院门,催促道。
陆岐只得跟上众人步伐,往书阁。
但他仍是年少,好奇心耐不住,寻了个机会,溜了出来,寻到这一方客舍院门,茶香比方才散了许多。
他推开院门,步入院中,环顾四周,格局与其他客舍无异,只山溪青石上坐着一人,这人身前摆了一方棋盘,他捏子于手,久未落定。似是被启门的“吱呀”声所扰,那人将子归于棋舀,才缓缓道:“你事情处理完了?”
陆岐拱手,本想作揖,以致歉,听这声音,躬身的手微顿。不过须臾,他强自镇定,复作揖道:“是陆岐扰了山人。”
“无妨。”棋盘前那人起身,朝那烹茶处去,分了半杯茶,递予陆岐,“有些凉了,凑合喝吧。”
谁知陆岐却未接过他递来的茶,他方挑眉,便见陆岐屈膝伏身道:“父亲。”
这一举倒惹得谢陵眉锁成深川,一时有些手足无措。他知晓自己忘了东西,却不知晓,这东西里还包含一个儿子。
谢陵将杯中凉茶饮尽,回身将茶杯放于桌案上,背身于陆岐,才道:“你先起来,至于父亲二字,许是你瞧错了。”
陆岐听其言起身,如旧时,顺其言语道:“许是陆岐认错了人,不知陆岐可否再问山人讨杯茶?”
闻言谢陵倒缓了口气,复分了半杯茶予他,陆岐接过,默然饮下,两厢无话。
倒是陆岐先破了这寂静:“家父也爱这寿眉,爱极了,山人也是?”
“嗯。”谢陵见着少年提及他爹时,眸光熠熠然,想来当是他极崇拜的人物了,如非是他认错,他说的便当是自己了。
说来这般,谢陵倒对之前的自己产生了兴趣。
谢陵燃了小炉火,起身问山溪讨了一瓢水,掺入白叶,替这少年烹一杯新茶。他不知为何,只是想如此做,又做得甚为熟练。
陆岐看着谢陵提镊调匙,待沸水走珠,又滤滓拂叶,分得半盏递至面前,不禁湿了眼眶。
他觉得自己比从山叔叔总是差点,大概就是他不能做到何时都面不改色。他揽袖拭泪,解释道:“让山人见笑了,幼时家父也是这般煮茶予我。”
“他,必然待你极好。”谢陵替自己掺了半盏,呷来一口,继续道,“不像我,幼时便是孤儿。”
“是啊,但在我眼里,家父待谁都极好,只是都旁人碎语他。他们不知他。”
“你知他?”谢陵笑着搭了一句,陆岐却沉思了半晌。
“我,不知他。但我知家父不当是世人所言模样。”
谢陵听他这句话,眉微展,复起身到陆岐身侧,替他添盏。
“那他当是什么模样?”
陆岐看着眼前人,这岁月似未在他容貌上留下任何痕迹,风节贯骨,清俊逸然。
他举杯做了恭敬模样,低声应道:“当是山人如今的模样吧。”
他这番话倒惹得谢陵无奈笑来,想嗔一句,又觉此举不当,将到嘴的话咽了下去。陆岐看着眼前人的笑颜,他想或许,那一笺“昭行”,当作此解;如此光景,如能再多些时日就好了。
然而事与愿违。
惠玄归来时,正看着谢陵替他儿子添茶,心下一紧。怔愣不过须臾,他回神便吩咐道:“今夜膳后,惠玄在寺门前候谢施主。”
“有劳大师了。”谢陵应声,颔首致谢。
今夜风大,月挂于空,却不太明亮。
膳后谢陵取了外褙,唤了小僮掌灯往寺门,却见候在寺门前的不是惠玄和尚,而是素来跟在他身旁,替他理事的小僧。
谢陵上前,全了礼数,询道:“小师父,惠玄和尚呢?”
“方才有人在门前留了信,师父拆开来看是一张五色笺,师父让我在此处等您来了,告知您而他先行了一步。”
“五色笺上可写了什么?”
“山门两开,入夜歌来。”
谢陵蹙了眉,五色笺本是真人之物,本该是约以情爱的纸笺,再故人去后多年,突然被人送来,总让人觉得别有深意。
“你师父可还有别的交代?”
“师父说今夜月色不好,山中要不太平了。”
谢陵依言抬首看了天,悠悠道:“今晚月色确实不好,遵照你师父言语吧。如明日我二人未归,你只管照常引僧诵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