佞骨(宫廷)
羡之想着自己总要转移些注意力才好,不然这座观他都想拆了,他其实还从不知道自己性子里有这么暴虐的一面。
“姑姑,昭行寺里的事,你都知道了?”他出口问道。
“嗯,我身边有个道姑儿,总爱给我讲这些事,她讲我便听着。这些奇事,她总知道的多些。”
“没……怀疑过?”羡之突然来了兴趣。
“你们这些人啊,”元裹拍了拍他的肩,“有些事能装傻,又何苦满眼清明来对待?你父皇才从雅山归扶风不久,曾来见过我,问过陵哥儿是不是去过邠州,知道答案了,却没有追问过个中缘由,你说为什么?”
羡之想了想,又摇了摇头。
“这陵哥儿啊,什么都教,偏偏没教你个情情爱爱?”
“师父说,男欢女爱的人情,他教不来,只有羡之将来自己体会。”羡之应来,他那三年是跟着元裹长大的,视她若母,自然也肯对她向来推心置腹,“老师处事随心,那时年幼,只想着不教便少学些罢。”
“也是。但将小岐儿放在你身边这事,也大概只有他敢如此。唉——”元裹没头没尾地说了句,倒把羡之说得更懵了。可能他的聪慧,到了陆岐这人这事面前便都失了效?
元裹见他沉默,便又将话头牵了回来。
“打个比方,若是你过几日见得伤痕累累的陆歧,你当如何?会问他这满身伤痕如何得来吗?”
羡之不敢想象元裹的这个比方,他甚至自己都不能保证自己还能不能冷静。
“不是个好比方,总要想想吧,最坏的打算总是要做的。信陵,你要承受的总会比你知道的多。”元裹正色道。
曾几何时,重阙里也有一人这般同她道过:“长乐啊,寡人愿你只做寡人的裹儿,但你终究是扶风的公主,你要承受的,总不会只是你所知道的。”
也正是那日,她才知道,她可能要缺席宣城的云梦之约了。
“不闻不问,”羡之抿了抿唇,眉头微拧,“他已伤痕累累了,中间缘由,不重要了。”
“这就是答案。”元裹抬手将那纸笺收于锦囊内,又将锦囊收在了腰间,喃喃道,“他能通过那道姑儿知我消息,我又何苦为难那道姑儿?可不就剩这点联系了吗……”
元裹并未沉湎太久,又抬首问:“你方才复提起惠玄大师,是有想法?”
羡之引着元裹落座:“惠玄大师给陆岐指了路,陆岐去了昭行的那间暗室,他后来同我说起过,他在暗室看到的五幅图。”
听羡之提及那五幅图,元裹心下便是一惊。这年月和谢无陵当初推断的年月完全不同。当初谢无陵最后一次寻她吃茶时,便和她提过他的局。也将一些东西合盘托了出来。
但谢无陵告知她的时间却是在羡之承位以前。现在才元授五年,不该是这个时候才对。
“姑姑?”羡之轻轻唤了一声,将元裹的心思唤了回来。
“我曾随皇兄见过那间暗室,是五幅图。但应该是六步棋,陵哥儿一定跟你通过气。”
羡之闻言点了点头,接道:“昭行的那把琴,然后是雍国公的戏袍,然后是您……”
“你想问的是我身上的事?”元裹笑着看了羡之一眼,叹了口气,“那但愿我说完故事,你能想出找回小岐儿的办法。”
至于方才三言两语打发了观之的宣城,正状似潇洒地出了灵荐观,见着了待在观外的暗卫,暗卫带来了赵祚的意思。他回身便遣了那观里的小道姑去支会长乐一声,未多停留,拉着观之回了居衡。
才刚入园子,便见着曲桥通往的那处歇亭里,一玄衣立,一青衫坐。
东风渐残,百花无力,但涉水亭下景致却静好得让人不肯移开眸。那玄衣负手,满眼只得身前抚琴的青衫客。除了玄衣人脖颈上多了点蓝,勉强可以忽略不计。
大概这是他赵世一生所奢之景吧,宣城如是想。
待曲终了才说要带观之绕回廊曲桥去那亭中。
“居衡什么都好,只这路,太绕。”宣城忍不住还是当着观之的面,发了发牢骚。
观之仍是一脸恭顺道:“到底是老师的园子,若是直架一桥,便是您的云梦园子了,哪里还是居衡?”
宣城总觉得观之是在揶揄自己,可看向他,他那一脸正经的模样,又让宣城无计可施。
这处宣城带着观之绕路,而亭中二人身前多了一个小奴,小奴伏跪,说着杏林那人的尸身暂时安置在了杏林备下的棺材里。还说了羡之让人传回来的陆岐失了踪迹的消息。
赵祚看着谢陵的身形晃了晃,目光便冷冷地递向了小奴。这近夏的日光都不太能温住涉水亭一亭子的寒气。
谢陵同赵祚摆了摆手,说道:“无碍。岐儿会武,不至于吃亏。若真吃了亏,这人养着也无用,叫人剐了便剐了。”谢陵面色越道越寒,目光凛冽如旧时一般,让赵祚都恍惚了一瞬,“杏林里的人是谁?”
谢陵的目光转向了那个小奴,小奴听着那温润声,伏跪的身子却还是忍不住瑟缩一阵,如寒芒在背。他是第一次知道这居衡园子有比当今圣上还令人胆寒的角色。
“是……”小奴有些磕绊,哆嗦了半天也未说个所以然来。
赵祚回过神来,知谢陵是这几日记忆在恢复,方才又担心陆岐,以致不自觉地流露了旧时的盛气。
赵祚开口替那唯唯诺诺地小奴道:“是桑落。你去瞧瞧?”
赵祚说着,目光却望向了绕回廊渐近的那二人,谢陵顺着他的目光瞧去,便颔首起了身。
他确实不太想见那叫观之的孩子,那日夜里见时,他心里便生了些失望,不知为何,他自己也道不明。
“莫离开林子,园子大了,”赵祚叮嘱着谢陵,又看了眼他身侧的那个小奴,微顿了顿道,“野鸟也多了,怕寻不到你。”
“胡话。我的园子,哪能喂野鸟?”谢陵拂袖抽手,将挂在赵祚脖颈上的蓝绶取来缚发,在与观之他们打照面以前离开了去。
赵祚赶在他身影消失前道:“今夜就替你抓了,清清园子。”
赵祚话音刚落,谢陵便瞧着领路的小奴颤了颤。谢陵跟在他身后,勾了嘴角。
作者有话要说: 我见青山 青山料我
出自 我见青山多妩媚 料青山 见我应如是 《贺新郎》(辛弃疾)
第59章 盛世就佞
林花谢了春红,一席青色春衫入杏林,是红肥绿瘦。
“是这处了。”小奴遥指着林间小屋旁的那方棺木,回首看得了满园子的殷红和那红中唯一的一点绿。
回还在林中的清风掀了那人青衣袂,那人闻声抬首,流光过,小奴的眼睛都看直了去。
似他花光了今生的福气,误入了话本里的仙地儿,瞧见了活仙人,这大概是他这一生里见过的最美的景致了。事实也确实如此,毕竟今日后谢陵便再未见过他了。
谢陵停了步,抬眸递了笑,如旧温润。
“你回去吧,圣上在等你。”谢陵挑了眉头,道,又嘱咐了句,“对了,麻烦奴儿你替我煮一盏碧螺送去吧。这扶风的寿眉比不得我那处,且让他凑合凑合,下次再煮与他尝。”
直到谢陵吩咐完了,他才懂了饶是他一身骂名,这居衡的许多仆从仍然尊他的缘由。
这般得了青山风流骨的人,举手投足,皆是引人生羡的,况他未得高人架子,较仙人也多了些烟火气,便是他背后的那个主子也比不上的。
小奴并不知碧螺的意味,心下道了句“不麻烦”,面上诺诺应了声,便离去了。
只那躺在林中屋后那块青石上的人偷听了这话后,兀自憋了声笑来。
谢陵应是未听着这声笑,径直走到棺木前,看着里面双目紧闭的人,那人嘴角似还藏着笑,似是心满意足一般。
“那年之后,当真是一别两宽了。”
谢陵伸手抚向了他枕边那把云纹银匕首,眉头却突然蹙紧了来。他附在棺木边,久久未动。
旁人瞧来他似在沉湎故人,但走近些,便能瞧见他脖颈后的细汗。那些无头无绪的记忆自他醒来,便一直困扰着他,惹得他心下生了烦躁。但他睁眼看见了赵祚眉头拧紧了,只怕说个什么赵祚会把这园子毁了,便一直咽着这口烦躁。
如今站在这处,不知是桑落的缘故还是方才陆岐丢了的缘故,他的头里突然像叫针扎了一般刺疼着,他收回来扶住棺的手抓紧了棺木,才勉强把身形撑住,冷汗却不住往外冒着。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谢陵肩头落了二三玉京花瓣,他抬手拂了拂。那手又突然滞了滞,拈了肩头剩下的一瓣,如旧时想藏于襟下,却又踌躇了一番,到底丢了那瓣。许是过了那样的年纪,也就少了些妆点的心思。
他嘴角生了笑,抬首环顾了林子,桃花眸子微觑,似见得林中鸟雀跃枝头。
方才便是幸得林中有鸟,叽喳唤来,才将谢陵从水深火热里唤了回来。
谢陵将将缓过来,而青石上躺着的人差点就就着这透过林子的斑驳日光昏昏欲睡了去。
谢陵往屋后拿酒的步子惊醒了他才合上的眼,那时轻时重的步子,听在那人耳里,俨然和病入膏肓之人无异。他却似习以为常,只是皱了皱眉头,待谢陵拍坛拆了酒上封纸,才坐了起来。
“小陵儿,不遵医嘱,我便是再妙手回春,也于事无补。”
谢陵方才未瞧见在一处累着的酒坛子旁还有旁人,闻声手顿了顿,在祁知生的目光下涩涩地收回来,又若无其事地拍了拍手,仿若之前并未头疼过的模样,佯装一脸轻松地问候道:“祁先生,好巧啊。您也来了扶风?”
“谢小先生,也巧啊。”祁知生一眼望尽他眉眼里的倦色,瞥了瞥嘴角,只当是他病气未逐,起身越过酒坛,往他这处走来,“年前还和我说不愿离那昭行地儿,不过两三月,就变了卦,还牵扯了一身老疾,小先生这次鬼门关走得可顺?”
“人算不如天算啊。”谢陵忙摆了摆手。他心下知道,定是赵祚请了他来,不然这人多半是不会踏足扶风的。
但无论是赵祚之情还是他祁知生之意,谢陵都拂不得。谢陵眉目粲然,又出了几分讨好:“不顺不顺,黄泉太冷,还是人间好。”
话说完便移了目光,他和祁知生为友二十余载,闭上眼都能猜得祁知生如今必然满眼火气。
谢陵心下起了一计,将目光瞥向了那坛才被自己开封的酒,道:“可吃酒?”
又舔了舔嘴角,一副心痒痒的表情,这要是赵祚,多半也就允了,偏是这祁知生,是个软硬不吃的玩意儿。
祁知生横了他一眼:“还想吃酒?”
谢陵觍着脸,点点头,便见祁知生拿过那坛酒,当着他面饮了两口,道:“成,我帮你吃了。”
这下倒是谢陵硬气了,横了祁知生一眼,到嘴边的谩骂遇上祁知生的强硬又咽了下去。
祁知生本是来自江湖的游医,脾性不拘着,谢陵在他面前也随了他,多是放肆不拘的。好时,便是促膝至天明;不好时,相看两厌也是常事。
久而久之,谢陵就习惯了。但习惯归习惯,这祁知生真惹人烦来,就让谢陵满心只想把他赶回了扬州才好。尤其是在祁知生沾了两口酒后。
“小陵儿,不是我说,那个赵从山哪里好,”祁知生伸了手,和谢陵数落起来,说一件事扳开一根手指,“你给羡之做师父,羡之人还行,这就算了;你还把你昭行的画技教给那个叫观之的小王八蛋,那小王八蛋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十多年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要我说,他比宣城可差远了,担不起你昭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