佞骨(宫廷)
谢陵执笔,左手扶了右手腕,稳了笔锋,才渐走笔。
篱用梅编,墙以藤引,一方天地,几笔勾勒。假山岫石,春水绕来。小山头,半月台,青衫玄衣,两厢依偎,宛如昨日。
谢陵抿唇咬笔,复觑了桃花眸,兀自赏了这画半晌,才道:“愿得同看云起时。”
谢陵费了一上午的神,就成了这一幅画,他嘴角微勾,眼里笑意盎然。换笔点墨,欲题字于侧。笔还未落,便叫那芒种扰了来。
“郎君,祁先生送来的新茶,说是您旧友给的。”芒种怀抱着锦盒来,也带来了山野间的活泼气。
“什么茶?”谢陵手下未停,支声问来。
“松溪寿眉。”
“那你去,寻人摆了茶具来,”谢陵说着,手下笔停了来,便搁了笔回身,向身后的岫石堆里望了眼,又道,“多备个杯盏。”
芒种应声去唤了人来摆盏,一番折腾后见谢陵开始调匙烹茶,这便寻了块青石,絮叨道:“郎君,今日还有旁人饮茶?”
谢陵抬眼看了他,抬手将芒种摆好的三个杯盏中的一个倒扣了来,道:“方才玩忽职守,门前打瞌睡。”谢陵见芒种低了眉,眼里生了笑意,打趣道,“今日没你的份了。”
芒种的一双眉瞬间耷拉下去,倒和以前绕在他膝下撒欢的陆岐有几分像。
“喏,只允你尝一口,多了不好睡。一会儿便下去歇着吧,你这双眼,倒像是我罚了你彻夜抄书一般。”谢陵将自己面前斟了茶的杯盏递了去,待他尝了一口,还了杯盏来,又嘱咐道,“去吧,睡醒了,再来寻我。”
芒种应声离去。谢陵待沸水走珠了,将另一只杯盏添满新茶,对着空气出声道:“窥了这么久,不如吃杯茶歇歇?”
方才谢陵回首望的岫石堆里走出了一人,那人一身锦衣,襟口袖缘都绣了菡萏花瓣。渐步近,才启口客套:“谢小先生,竟会知晓有人在这园中?如此请人,不怕来人是怀了歹心的?”
“你皇兄不是才替我清了园子,如今能在园中的,怕一时半会儿,还生不出歹心。”宣城闻谢陵的话抿嘴笑了来。谢陵将那盏替他备下的茶递给了他,又道:“既来之,怎的又在那处窥了如此久,可是不愿见我?”
“不敢不敢,”宣城连茶盏都来不及接过,便摆手应来,“平之可莫妄言。”
说罢,才敢将谢陵手中茶盏接了来。方抿了一口,便听谢陵不疾不徐地问来:“前两日跟在我身侧的那孩子可是犯了什么事?”
“前些年,羡之放了些老仆还乡,又寻了些新人入园子。早几月皇兄去行宫前,来园子里住了会儿子,说是杏林里的银铃似叫人动了,便将我叫去,让人盯着。小奴们到底入园子有些时候了,必不敢随便动园子里的东西。我本以为陆岐顽皮,动了银铃,还觉皇兄小题大做,没成想这都扯了多的事。那些新奴儿用那银铃传了消息我叫人,顺藤摸瓜了去,发现了后面的人,竟是桑落郎。不过……”
谢陵听见“桑落”二字,除了取茶匙的手顿了顿,便没了别的反应。抬眼瞧他,继续问道:“不过什么?”
“这林子的银铃莫不是另有玄机?”宣城的手在桌案上敲了敲,又道,“皇兄竟一眼能分辨是哪个银铃被移了位置。”
“应该……”谢陵蹙了眉头,想了想,才慎重道,“只是当时挂银铃的时候,我遣他去挂了。但那银铃,也是随意挂的,不过图个好看罢了。”
“哈?”宣城并未掩饰他的吃惊,不过须臾又似想通了,这却当是谢平之会做的事,也就不那么惊讶了。
宣城复调笑来:“要是皇兄知晓他这几年所惦念的一草一木,都不过平之你随性而为,还不知要变成什么脸。
不知是那句触动了谢陵,他的目光软了来,反问道:“你如何知他不知这事啊?”
宣城见谢陵这模样,不禁喘了口气,可这品茶茗淪的兴致刚来了,谢陵的后话又将他的兴致都扼杀了。
“又或是,宣城以为平之非旧日的平之,所以只拿着这般打趣的话搪塞我?”谢陵也不放宣城辩驳的机会给他,只抬手邀他落座,面上似笑非笑,让宣城后背生了凉,道,“且坐下,安生吃茶,也应我一问?”
宣城挪了两步,落座来,却似如坐针毡。端着茶的手都经不住地打了哆嗦,他吞了口唾沫,清了嗓子,一脸壮士赴死模样,道:“小先生要问什么?宣城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便说说,怎的今日来居衡乘闲?是家里的美妾不如意了?”谢陵揶揄道。
宣城瞥了瞥嘴,思索了一下他的皇兄确实没有叮嘱过什么不能说,便和盘托来:“皇兄说你现在不比往日。又逢着近来事多,所以让我来陪平之解闷。”微顿又补一言,“再说,我那些美妾,可及不上一个平之。”
谢陵将这些话都笑纳,又替自己满了盏,低首呷了一口,心下生了计较。如是近来事多,赵祚应当难以抽身往贤山行宫。说不得便是这两日才生的事。
宣城看谢陵放了茶盏也未出声,心下更是发慌,谢平之原来的手段他自然也是有幸得见过的。
原来吏部卖官的陶大人,前一秒还能和谢相称兄道弟,不过分杯的茶工夫,便甘俯首讨饶,并认了自己卖官鬻爵的事。那时这事在寒士中间传了个遍,寒士们都赞这谢无陵,但扶风众贵都心惊于此。
而他那时就坐在谢无陵身旁,听着谢无陵分了盏去,面上似笑非笑地问候了一声陶大人家未成器的儿子可还安好。
后来他才听谢无陵说起那陶大人家的儿子是承了谢无陵之荫,在败了坊间娘子清白后,尚得一命,在西郊的一庙宇里苟且偷生。
整个扶风那几年都心照不宣的,便是和这谢平之做交易,他要的说来不过是一个人情,还来有时却是一条人命。
不过现在唯一能让宣城松口气的是,谢平之当时请那陶大人尝的茶是碧螺,而今日请他吃的,只是一盏寿眉。
谢陵将手中的茶匙归位,不疾不徐道:“西北可还安好?桑落去了,我该寻个日子去瞧瞧他给我留的那窖酒。”
“平之……”宣城将惊讶咽在了喉头,逐了方才一身的吊儿郎当气,正经坐来,打量着眼前人。他记得赵祚昨夜吩咐他今日来守着时,亲口说的那句谢陵记忆不如往昔,许多事不记得,但今日听来,却又全然不似他皇兄所说的那般。今日的谢平之和往日的谢平之并无分别。
谢陵见他这般姿态,便知道自己压中了。昭行山下,竹屋密室里的几幅图,陆岐见了,他自然也见了。长乐之后的那幅画,便有西北荒漠。如是有心人,杀了惠玄,用了桑落,烧了雍国公府,再在西北造一场混乱,也是能在预料之中的。
至于那几幅画,陆岐能猜到的,他自然能知道;陆岐不能从画上知道的,他多少还是能有些体会。
虽然他仍有些混乱,但对每幅画的感觉总是不同的。而祁知生曾说:“感觉总是不会骗人的”。
他起初是不信的,还一味笑话那挚友,直到他第一次见那戏袍图时。他心下先泛上来的,是悲,后转成了惧,最后都化成了疼。如今想来,祁知生诚未欺他。
谢陵叹了一气,才道:“我已无碍了,再者祁先生也在居衡……”顿了顿又补充道,“与其守我,不若替羡之出出力。岐儿这几年都长在他身侧吧。”
“嗯——我瞧,”宣城的一身正经气还未散,仍带着几分王孙的轩昂,“‘嫂嫂’也是真无碍了。”
他的调笑话脱口而来,实在惹人嗔,便是谢陵于人前的那副良人性子,听了“嫂嫂”二字,也忍不住睨了他一眼,道:“今日这茶里我可未添酒,你若醉了便回你那宣城主的府邸去荒唐去。”
谢陵嘴上是这么说的,但嘴角还是勾了来。宣城瞧得真切,举了杯盏讨茶,又低声告饶道:“错了错了,平之再我分杯茶可好。”
谢陵眼里的笑有些藏不住了,大概这就是为何宣城能替他之位,替他掌了昭行身后的五分力。他总比谢陵更玲珑。
谢陵抬手替他添茶 ,顺嘴补了一句:“长乐那儿应该不会有事,至少在他们窥出长乐那里到底藏了什么事以前,长乐是不会出事,否则……”
“否则他们不必让陆岐消失在我们视野里。”宣城接道,心下的担忧背谢陵拂去,他的顾忌也少了几分。顾忌少了的人,做事总不会太束手束脚。这也正是谢陵需要的。
谢陵大袖一拂,起身觑眸怅然道:“局开早了,棋乱了。”
“可我已将你留于我的锦囊给了裹儿,”宣城皱了眉头,也跟着起身,又问道,“若是原来的局……”
“若是原来的局,你便该交出那云纹玉了,”说罢谢陵回身往宣城右边袖袍看去。宣城手腕上的那串玉菩提上坠着一枚纹云的墨玉,在锦衣下若隐若现。谢陵迈了一步,抬手拍了拍他的肩,挑了眉头,戏谑道:“趁现在能用,还不多用用?他们都知岐儿曾是我养子,定当竭力,无暇乱言。”
谢陵的话将宣城心底的最后一点顾虑打消了去,宣城虽是亲手从谢无陵手上接过了这昭行的半壁力量,但他到底是皇家人,最怕是行有差池,在这鱼龙混杂的半壁里惹了祸端。
所以从昨日知陆岐未达灵荐后,他一直忍着用手下这波力替羡之寻人的念头。
宣城闻言扬眉,大言不惭道:“我倒是想早些卸了这一身担子,可后继无人啊。”宣城递了眼波,心下却还是不免哀叹。本是后继有人的,只是那人,自己放了手。
宣城面上仍是喜笑颜开模样:“我这般文武皆全的人,想来当世也不多了,怎么也当属这扶风的一流人物了吧。”
“你啊,就这嘴皮与美妾,当属的扶风第一流。”谢陵落在他肩头的手,故作厌弃地推了推他肩头。
宣城看着眼前人的模样,不禁舒了口气,是多久没这般轻松过了。赵祚是重阙庙堂里的那座青山,而谢平之则是扶风城内的一座青山,可庇荫他们,也许他们依靠,风雨不动。
但几年前的宣城,却从未想过与他煮酒烹茶论画的人,会成为日后这般。
那时谢无陵才从邠州归京述职,而他也刚被赐了封邑宣城,离了重阙,立府坊间,行走兵部。
时逢初一,延了旧日王孙家宴,宣城于府上摆宴,顺了元裹的意思,邀请谢无陵来同他们一块儿吃酒。
第62章 风流蕴藉
青瓦四合,围了半亩方塘,方塘外对着一排廊馆,廊馆隔五间,供人而居。初一的家宴便被置在了这廊馆前的空院了。
早有小奴府门前领路,谢无陵携了一幅昨夜赶来的小荷露尖图而来。还未递给宣城,便被从院里出来迎他的元裹讨走了。
时三年未见,元裹比他去邠州赴任前更亭亭了许多,珠翠缀髻,青颦檀口,清丽有之,一席杏黄衫子,更衬了活泼生动来。
想方才在回廊上,谢无陵作揖,欲敬一句:“长乐公主。”便被元裹手一抬,止了去,怪他生分,不将她当妹子了。不过嗔怪未散,便打上了他手上这伴手画作的主意。待讨了去,也未拆来看,直说要替宣城先收着了。
他眉峰微动,目光正瞥过那元裹头顶那支与一头珠翠格格不入的菡萏木簪,合着元裹寄来的信,顺势又懂了几分,抿嘴低声打趣道:“三年未见,宣城竟学了雕花?”
话毕便见元裹脸色不自然了来,谢无陵抬手替她取了一支抢了木簪风头的珠翠,递还予她:“这荷难得,如此甚好。和小妹模样甚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