佞骨(宫廷)
谢无陵拿了信上称谓调笑。那时他才到邠州不久便有人拿着元裹寄来的信,说是托兵部一小友寄来的家信。他拆信来看,便叫排头的“兄长”之言惊了惊。信上写的无非是问好的言语,落款一个“果”字,才让谢无陵明了意思。
次日回信时,谢无陵便学了她的意思,提笔落下了“吾妹亲启”四字。不过这兄妹之称,他也只敢私下玩笑时提上一提。
元裹面上染了绯色,谢无陵好一番打趣后,才让她领着往宴上去。
宴上响笙歌,珍馐玉液铺满桌,应是个纸醉金迷模样。偏合着宣城府上这一眼文雅含蓄景。方塘、小亭、廊馆、垂柳……这宴倒生了些风流蕴藉。
元裹将画幅递予了候着的宫娥,交代了好生置放,再回首便见本该在身旁的谢无陵叫宣城拉去落了座。
谢无陵叫宣城带来,遇着那些个王孙,无暇一一作揖问礼,闻着一声“谢小先生”,便只颔首应了。
“小先生,来晚了,得罚。”这酒盏是说话间叫宣城递来的。
谢无陵瞧了瞧眼前眉轻扬气,少年意气盛满眸的人,勾了嘴角,接过酒盏,仰首饮尽,引来周遭宣城的几个兄弟呼好。当然,这热闹也把元裹招惹了来。
宣城本替谢无陵满上了第二盏,想找个借口,编他喝下第二杯。见着元裹来了,便似耗子见了猫般噤声,偷瞧了眼元裹。
这不瞧还好,一瞧便知是做贼心虚。元裹从桌案上取了空杯盏,递给了宣城,仍是眉眼带笑模样,却让宣城犹觉山雨欲来。
宣城不敢耽搁,满了盏饮了去,便见元裹流眄来斜他一眼,复嗔他:“你只欺负平之先生”
“不敢不敢,”宣城揽过谢无陵肩膀,故作亲近地寒暄道,“平之这三年可还安好?”
这话一问,更是让元裹来气,恨铁不成钢地原地跺了跺脚。
其实元裹是知道的,她自谢无陵去邠州赴任后,一直与他有书信来往,后有次信断了,再收到时,是旁人笔迹说是谢无陵病了。这事她有次与赵祚传信时,说起过。赵祚回信的担忧,却让她心惊。况谢无陵当初赴任邠州时,正是邠州大疫时。
个中情况,不敢细想。粗略想来,怕也托不出口一个“好”字。
而今这宣城一问,明着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但谢无陵好似不甚在意。
“你瞧我是缺胳膊少腿了?”谢无陵扬眉戏谑来,将酒盏递往唇边,慢饮了来,云淡风轻道,“自然安好。你呢?素来知宣城主的工笔扶风一绝,但不知您何时换了兴致,学了雕花,竟未听你说起过。”谢无陵又低声夸道,“那菡萏簪倒是讨巧。”
宣城本以为自己急中生智,极自然地化解了元裹那一场山雨,没想到是自己挖了坑。他初行兵部,许多不解,赵祚有罪身,他不敢随意寄信问询,便投靠了谢无陵。在每次元裹托他寻人寄信时,便跟着元裹的信一起捎带了去。久而久之也有些七零八碎的琐事和牢骚会在信里提及。但他万没想到谢无陵竟知了他送了元裹一支菡萏簪。
“闲来无事,就学了。”宣城做谦虚状,但心下还是欢喜的。毕竟他费了两旬时日才雕成了这一支。又得谢无陵一赞,自然谦逊也掩不住满面得意。
谢无陵方举杯,想道他一句机灵,便听见身后一声唤。
“美人哥哥!”
谢无陵方回头,给羡之扑了满怀。手中端着的酒盏未及撤去,叫酒湿了襟前。
羡之也有所觉,觍着脸收了手,往后退了两步,乖巧道:“师父。”
谢无陵被他这动作逗笑,将杯盏置回了桌案上,抬手一揽,将羡之揽回怀中。
“想师父。裹儿姑姑每年都骗我,说师父就要回来了,”羡之窝在谢无陵怀里,闻着那股子好闻的茶香,呜咽了声,“师父今年终于回来了。”
谢无陵不过和他相处了几个月,却让他惦记了几年,起初元裹也是好奇,如今要是见这一幕,应当就能想通了。
谢无陵待他是好的。羡之原来少有在人前撒娇,今日却不一样。
谢无陵刚把手放羡之头上,想说一句“回来了”,便被宣城抢了话。
“你这小恶人,还说你姑姑,你怎么不说你天天缠着你姑姑呢?”宣城伸手就要去点点羡之的额心,羡之在谢无陵怀里扭了扭,往一边躲了躲。宣城继续训道:“你怎么不说你书也不好好读,最后被罚抄,还要拉着姑姑和皇叔帮你永夜抄呢?”
谢无陵抬手将宣城的手挡了挡,又故作了冷色,问了羡之一句:“怎的不好生读书,上次如何答应师父的?”
“太傅不如师父……”羡之声音骤然细若蚊蚋,“好看。”
宣城没把这话听真切,谢无陵倒是一字不落地听完了。听来生了三分苦笑,在羡之后脑勺拍了拍,道:“你这小人儿啊,满脑子鬼心思。”
这方三人还在叙着小话,那方元裹替赵世迎来了一人,惹来了一阵热闹。
几人簇拥着来了这宴桌前,宣城见状起了声,同谢无陵通气道:“这阵仗必是华姐儿来了。我们的凤翔公主,原来你未见过,她可仰慕你许久了,你的长短赋她都收了半箱。”
羡之从谢无陵身前退开,待谢无陵起了身后,又扯着谢无陵的衣角,俨然像他的幼弟一般,跟着他,不离身。
谢无陵理了衣襟,心下兀自估量着来人。
凤翔这地紧邻扶风,这凤翔的封邑是在雍国封给赵修时,便跟着赐下的,赐给了重阙内的一位入了儿郎学堂的公主。
扶风文士向来敬博文之人,当初元华一篇《论才》引得扶风轰动,遂她入学堂之事,大家听来也多是宽待的。后又摘了凤翔封邑,举城都传着,若是求她为媳,便是求得扶风半壁。
但元华注定不会是困在扶风士族间的人。
邻国番邦曾愿用增添岁贡来换这凤翔公主,元华闻之,当庭笑来:“若他拿草原六部苍穹来聘,我大可考虑一二;若他拿千字得意文赋来讨我欢心,我也可考虑一二,偏这两样,他都未带来,拂了也罢。”
这一番话,倒让庭上的惠帝听来龙颜大悦,也就随了她,允她自择夫婿。
这传言也多是谢无陵从赵祚那处听来的,都是真假自辨的事儿,谢无陵从未往心上放过。但如今要见那凤翔公主了,自然这事便重往了心头,过了一遭。
宣城先谢无陵一步,上了前去,调笑道:“华姐儿可来了,还怕今日你不来,那元裹可不又要失望了。”
“长乐哪还要我啊,”说着元华便侧首看了元裹一眼,想要继续揶揄,叫元裹拉了拉手腕,央道:“好姐儿,莫说莫说。”
“害羞了?”元华眉挑来,也就换了话头,“今个儿我来晚了,可要罚酒?”
“欸,罚酒前,先给姐儿指个人。”元裹眉眼带了笑,小檀口微动,宣城便让了身,让出身后人,“您猜猜是何人?”
“是昭行那小先生?”元华抬了眼,打量了去,见一青衫客,玉色冠下,桃花眸中光犹胜,薄唇虽少了几分血色,但因着眉眼光,反不觉羸弱。若是肯倚了那墙角一树花,想来“风雅”二字最当得。若这不是众人所传的小先生又是何人呢?
而谢无陵也借机打量了面前人,非是旧日构想的那般红妆裹傲骨,而是一席男儿装束,金玉冠高束,复绘了一双剑眉,平舔了三分英气,眼尾微挑,举手投足皆飒然。
谢无陵低首作揖,姿态谦了去。
“下官谢平之问凤翔公主安好。”
这话一出,元华挑了眉头,周遭一片寂然,只树上虫声未断。
“小先生多礼了,家宴时不问尊卑,不看牌掷色,不提官宦时事,不讲举制时文。这是当初便定下的规矩。小先生这般,可得罚。”元华微顿了顿,宣城的心便紧了去。
若论凶厉,元华应不及赵修,偏她一身盛气来,总是摄人。若是旧时那才入扶风的谢小先生,一刚一柔,说不得还可拼上一拼。至于今时,宣城也不知为何,方才谢无陵便先自矮了一阶,问礼于人前。
元裹怕会真按着旧日“犯者酒五斤”的规矩罚,立马插嘴道:“那便罚小先生喝三杯可好?”
“便依了长乐,”元华抬眼,眼里生了笑,瞥向了谢无陵,温声道,“小先生可认?”
谢无陵正身递了眸光,迎上了元华目光,不过须臾,便撤了眸。元华眸里有一道芒,是他承不住的,自不愿承来。
“既是平之犯了戒,三杯当认。”谢无陵面色未改,低声温润言。
“可师父不能喝酒。”羡之从谢无陵身后探了头出来,看着他元华姑姑的眸光移下来,又吞了吞口水,压压惊道,“父亲叮嘱的。”
“你父亲何时归来啊?”元华抿了嘴角,迈步入座儿,“那这酒先给记上,待他归来,让他喝了。”
羡之抬手碰了碰鼻子,偏首嘀咕道:“我也不知道,不过师父回来,父亲一定也快回来了。”
“你这又是哪门子歪理啊?”元华乐于逗孩子,听了羡之的话,不禁笑出声来。
“哪是歪理啊,是师父说的。”
元华择的座儿挨着他,他刚替自己添了一盏,便听这羡之提他。抿了抿嘴,拉他坐在身边,才对一旁投来目光的元华道:“原来气傲,跟圣上做了赌。”谢无陵举了杯盏,与元华相碰,“应该快了吧。”
元华听谢无陵避重就轻,便料想那赌必不会是和城西赌市上一般,大概是她难以想象的。她复低首抿酒,将无法开口言来的东西,合着陈酿一并吞了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不问尊卑,不看牌掷色,不提官宦时事,不讲举制时文 是化用了沈复《浮生六记》里提到的他们酒局四忌:公廨时事,八股时文,看牌掷色,官宦升迁
第63章 新园赠羡
“小先生入了扶风,今后居何处?”元华放了杯盏,闲话来。
“走前觅了一处废地,这几年着人修缮了,应当能落脚。公主若是日后闲暇出了宫,倒可来坐坐。”谢无陵为羡之添了半盏茶,将那孩子手中玩弄的空杯盏要了来,盛了半盏,换了身前的酒,又道,“早几年听长乐说您欲求一画,那画早几年未寻的好主人。本说公主喜欢便送了公主做见面礼,可惜一直未有缘得见。”
元华听谢无陵话来,方想应来,却被元裹银铃般的笑声打断了。且听长乐同她身旁的那几个皇弟客套了句“吃好喝好”,便来到元华身边,凑在元华耳边,下颔放在元华肩头,懒洋洋的。
“姐儿,今个儿难得出重阙,可要尽兴。你只管开怀!”
“我若是开怀,只怕世儿这一府得叫我喝穷。”元华侧首轻声耳语,连对赵世的封衔称唤都省了,直开玩笑道。
到底她从小爱偷酒喝,不过都是背着母妃的,这事儿就是兄妹几个里,也只有裹儿这般亲近她的才知道。
“那我便是拔钗沽酒,也不能屈了姐儿。”元裹在元华肩头蹭了蹭。
“你啊,倒是越发像这处的女主人了。”元华虽是眼里带着笑,但也舔了担忧,“就是不知是好是坏啊。”
她们这辈就她二人属公主中生了反骨的,想着的都是离经叛道的事,遂她二人比旁人更惺惺相惜。
“她本就是主人啊!”宣城不知如何听到了元华的前话,凑到了元裹身边来,“过几日父皇定问我生辰可要什么恩典,我都想好了。”
“嗯,城西的照溪南岸的地,”本是一言不发的羡之抖机灵地接话,手里还拿着小糕,嘴角也沾着碎屑,但话说得一本正经,“和着北岸裹儿姑姑的地一起造一个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