佞骨(宫廷)
“才不会!”羡之向来知礼,许是因为宣城隔三差五便在他师父面前诋毁他,他气不过来,辩驳一声。
“怎么不会,上次应了长乐不去我书房,后来不也去了?”宣城看向羡之,数落着。
羡之听来横了宣城一眼,委屈道:“要不是只有皇叔那儿有那本摹本,我才不去呢!”羡之微顿了顿又神气道,“我以后都不去了!我师父也有那摹本!还是前朝孤本,皇叔都未见过的那种。哼!”
这话之后,对上宣城惊愕的眼,倒惹得谢无陵苦笑连连。他是有些家当,不过都是那些年写艳词,做小画攒的。后来也染了些爱收本的癖好,那些攒来的钱大多用在了那些家当上。
他在邠州也用画换了些家当,后来归了扶风,只有将他邠州的家当都带来了,谢府里无处安放,便都放在了园子里毗邻伐檀小馆的一间廊屋里。
今日领着羡之转园子的时候,倒是去那廊屋也走了一遭,让他眼尖瞧见了那孤本,便说日后要借来一瞧。谢无陵自然点了头。却不想羡之就这么把他的底都掏了出来。
谢无陵无意显财,转了话头,笑来,戏谑声起。
“宣城怎么出来了?若是你受了寒,长乐一会儿还指不定怎么埋怨我呢。”
“先生不怕受寒?”
“怕,我畏寒。”谢无陵大方回应。
“师父畏寒?那羡之不玩了,我们进屋。”羡之说着拍手起身,便从溪边跳了回来。
“你玩吧,难得现在有心思。”谢无陵抬手接了他一把,又扬扬手,示意他尽兴。“我幼时被师父带回昭行,寺里有一棵老桃,挨着山溪的,春时桃盛,好看得紧。我有日拉着师父去那花树下,风一摇,花便落进水里,随水流了。那时就想,这最喜的东西,随水流了多可惜,要是能停在那水上就好了。后来我就把那些落了水的花都盛了来,敛在篮子里。可惜也没留住,不过些时日,那些花都腐了。”
这话倒惹的羡之几声笑来,谢无陵恍若未闻,继续道来。
“后来大了与师父吃茶时,他提起这事,也笑话我呢。我便问他为何当初不告诉我那花便是那样存着也会腐?他说‘难得天真’。那些心思,大了便不会有了,趁着幼时有兴致,便由着我多瞧瞧多看看多体会体会。”
谢无陵抬手摸了摸羡之发顶:“羡之统不过七岁年纪,总还是有份孩子心性的,该由着他就由着他吧。”
说着谢无陵拍了拍羡之的背,扬了扬下巴示意羡之继续去玩,这才收回了眸看向了宣城。
“你倒是温和,什么都由着他烂漫,日后性子野了,便是皇兄可能都训不住他。”宣城看着羡之的动作,提点道。
谢无陵也瞟了眼羡之,见他那顽皮的手取了一堆冰凌抱进怀里,抿了嘴角笑道:“不会,就瞧他现在烂漫了,一会儿就该知道疼了。”
“不过有点烂漫心思总是好的,我那师兄原先也是一板一眼的,后来遇着了妙法真人。她是扬州来的,爱些风流物什。她将那些花儿都印于笺中,又顺水流了。说这花笺顺水流,有缘人会拾笺赴约,循溪而上。”
宣城兀自构想了一番,突然眼里生了光,笑道:“原来长乐所说的,这风物啊招了情味,便会生出些不同,竟是如此。”
“正如此,花笺舍了一时,说不得能换来半生长情。说来也算得一段舍得缘。”
谢无陵讲完叹了一息,留时间给宣城琢磨,便抬头唤了一声羡之,笑说着,让他即刻捧着手上那一捧冰凌子去找他父亲讨一顿打去。
羡之屁颠屁颠地跑了,留下溪边二人。谢无陵才回首看向了宣城,残留在眼里的笑仍带着几分慈爱模样。
“小先生……也信命了?”宣城回了神,仍是吊儿郎当模样,问了一句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
“若我不信,今日便不会站在扶风了。”谢无陵回身抬了眼,满目冷淡,正经危然,“宣城主。”
“小先生?”
“平之心下最想,便是望诸友安好,尤其是你与长乐,但在这扶风地……”谢无陵顿了顿,斟酌了一番,还是将到嘴边的话说了出来,“能选的只有各自安好。”
“各自安好”四字打在了赵世心头,他和长乐都知道,他兄妹之间,长相厮守都是戏言,做不得山盟,但还是奢望着。
“先生这话替父皇说的,还是?”宣城低头看着自己袖缘上绣着菡萏花,目光里生了眷恋。
“平之是朝臣,却也是友人。平之只为值得的人做事。”
“那为祚哥值得吗?”宣城目光灼灼,想往谢无陵心底探究,他从长乐口中知道谢无陵对赵祚的情感绝非尔尔,他心下只想知道,若是谢无陵站在他的位置,当如何。
“那祚哥去雅山时,先生跪昏于长明殿,值得吗?”宣城追问。
“不值得,”谢无陵否了来,却又补道,“但若再来一次,我还会如此。”
情爱之间,哪分值与不值。
或许赵祚以为谢无陵遣配邠州不值,但谢无陵却以为同甘共苦最值;或许赵祚以为自己当初入昭行寺里寻谢无陵,是不值,但谢无陵以为那日桃花下遇锦郞,是最值。
宣城的目光未离眼前人,不知是看得久了失了耐心还是认清了,声里多了几分冷静与失落:“没有回转?”
“待到千人所唾,你就不敢说这话了。”
“那小先生怕最后千人所唾吗?”
“怎么总扯到我这儿,”谢无陵故作轻松地开着玩笑,然而溪前独立的二人都没那么笑得出来。谢无陵抽走了目光,叹了一气,交心道:“如是我,不怕;如是我与他,怕。”
人总不似孩子,孩子担忧的只有眼前捧着的;而他们这般的人,总要顾虑身上担的。那些敢为情爱飞蛾扑火的人,最后不都成了螳臂当车的谶语吗?
谢无陵不怕自己为千人所唾,却怕赵祚因他,为千人所唾。
宣城懵懂地点了点头,他到底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皇子,不能在一时之间体会谢无陵这三年里的体会,也自然不能在在当下看开来。
“与其待将来回转,不如珍惜当下。愿云梦大泽能予你长梦。”无衰。谢无陵将最后二字咽下,他这一辈子没多少愿,但半数都未达成。现在,总得想一个能达成的吧。他抬手拍了拍宣城的肩,这才往摆宴的厢庑走。
另一边的林中屋里,赵祚摆着一方棋,不知等了多久,终于等来了他要等的人。
“皇兄?”长乐推了门,见屋中是她的兄长,不由得惊讶。
她本和凤翔在馆庑里烤着炭,自从羡之将那二位主人家拖了出去,便一直未见人影,连着宣城也不在。她瞧着那些个兄姊都沉浸于谢无陵遣人寻来的珍玩上,便溜了出来。
谁知才出来,便叫那叫林子拦住了,说的却是小先生在林中小屋待她。她知谢无陵这人从来做事、说话弯弯绕绕,得叫人猜着来,也不怪来,直往林间小屋来。
“是我寻你,他陪羡之去了。”赵祚抬手示意长乐落座。
长乐方坐下便往身前桌上的玉棋盘上打量。手伏在面前棋盘空当上,目光又移向了赵祚,眉峰微动:“皇兄要考裹儿棋艺?”
赵祚颔首,看着眼前的妙人儿,眉目清丽的模样甚是动人,不妖不艳,自得亭亭气。只是比之谢无陵……赵祚不知自己为何拿谢小先生同她比较,草草打住了心思,将盛了白子的棋舀递给长乐。
“皇兄布局西东北南,却留了中间一点,”长乐微偏首,未去接棋舀,只伸手执白子,落子于那棋盘中央空着的一点。她流眄斜向赵祚,没好声气地道:“皇兄何时也学了谢小先生,既是有话,不若直截了当。你我早为同绳之蜢,一荣当俱荣,一损,也当俱损。”
赵祚手指东面黑子:“这处有沈家,”手又向上移了些,轻点黑子,“这处有陆家。”又指向了长乐方落的子,“这处是你”,而后手指顺着西面蔓开在棋盘的白子走了一轮,“连着这处得由你来维系。”
“这是……”长乐青颦微蹙,指了棋盘处西位的白子,道:“凤翔阿姊?”
长乐心下仿佛懂了她皇兄未宣之于口的话,她抬头看向赵祚的眸里,掩不住的是讶然。
“皇兄决定了?”
“三年前,就决定了。大皇兄明面禁于府邸,实际已是这棋盘旁落的子儿,若是凤翔肯点头,若是你……”赵祚说着微顿了顿,又道,“若是你不想,那便当今日无事。”
“皇兄,容我想想。我……”
“无妨,不急于这一时。不过这东西你得收着,”赵祚将那唯一放在多宝柜上的
一张压花纸笺取来,递给了长乐。
长乐接过,将纸笺打开来,上书着一排正经小楷,虽与旧日书信上所见字体不一样,但笔力总是熟悉的。惹得长乐噗嗤一笑:“原来我为皇兄的青鸟,今日皇兄替我做信使,还是谢小先生的面子大,劳动了公主还可以劳动皇兄。”
长乐刚说完这话,笑便僵在了脸上。她眸光停留在花笺上,眼里是难以置信。
谢无陵当时领着他来这林屋,便交代他,这印花小笺要交给元裹,赵祚应声之后,也未看小笺内容。但见元裹如今表情,赵祚以为谢无陵当真选了鸢尾,遂开口道:“不是他的主意,是重阙里的意思。”
赵祚也不知自己为何替他开脱起来,说完这话,连自己都有些惊讶。
“父皇,知道了?”
“嗯。应该早知道了,重阙里眼睛多得是,你二人,瞒不住的。”赵祚起身,将棋盘中心那颗白子捻起来,放在了长乐手中:,“好好想想。珍妃身后,只有你一女。”
赵祚说来是想告诉她便是她选择明哲保身,赵祚自然也不会怪,毕竟他二人兄妹也是同父异母的兄妹。但听在长乐耳中却不同,她那明媚的笑意不知是在何时都弥散去了,现在有的只是满目茫然。
白子被握在掌中,硌得她生疼,她却恍若未觉。
“所以我那日来屋里时,姑姑神情不自在。”
“嗯。我想他应该也找过宣城,就在那一日。”
羡之自然知道谢无陵找过世皇叔,当时他就在旁边,但羡之还是将这“找过”二字咽下,出声道:“不知那印花小笺,羡之有幸一看吗?是写了什么,让后来的姑姑还是做了抉择?”
“与那小笺无关,这决定是早就做了的,毕竟我是长乐。而你父亲要我想的,不过是怎样放过自己与世皇兄。”
长乐话未说完,屋外传开了小道姑的声音,说是有书信送来。
长乐启门,出屋前继续道:“我得替你父亲将京畿守住,要除了他的后忧,便要抽掉反骨,罢了逆鳞,没有把柄。”
“姑姑的那根反骨,就是世皇叔。”羡之看着长乐的背影,复一叹。
这扶风城里,多少痴儿得情衷却不得相守,他父亲是,他师父是,他姑姑是,他羡之也如是。
羡之的手扣着桌案,等着元裹取了信回来继续,但元裹却在屋外院中唤他道:“羡之,这信你出来看看,应是给你的。”
羡之闻声,疾步出屋,从元裹手中接过信纸,拿着信纸的手却突然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
第67章 清明小剧场
清明时节雨纷纷。赵祚和谢陵归了昭行来拜妙法和惠玄。
谢陵仍旧是一席青衫,负手立于竹屋外两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