佞骨(宫廷)
叶伏舟眼里的神色突然凌厉起来,和沙场御敌时的眼色无异,但这神色却未震到那师爷,师爷却似看惯了这神色一般,云淡风轻地从县令手上接过那琉璃杯,道:“自然,小将军,请。”
叶伏舟见他这番神色,一股怒气和着酒气直冲上脑去。叶伏舟当他面饮尽杯中酒:“先干为敬?愿师爷日后也有今日的闲情逸致。”
“下官也敬小将军,年轻有为,下官也愿小将军日后也有今日的凛凛威风。”师爷意味深长地看了叶伏舟一眼,又越过叶伏舟的肩头,似笑非笑地看向了赵祚,向他举了酒杯,饮了去。
羡之旧时曾在重阙里观宴观习惯了,目光流转间,正看见那师爷举杯向赵祚,便回头,对他父亲道:“爹爹,那人在向你举杯。”
赵祚依言抬头,那师爷却已将酒饮尽,双眼似莫上寻着了猎物的孤狼,正冒着精光,也有些瘆人,惹得赵祚皱了眉头,心下却在这时有了底。
谢无陵拿茶填酒杯,漫不经心地问道:“是他?”
“应该是。原来捉了个贼儿回来,他招供了。可招了不少东西出来。其中一项通敌叛国,和这两地方官应该是逃不了干系。说不得是狼狈为奸”
“那叶伏舟现在这出是请君入瓮?”谢无陵却突然将酒盏置在了桌案上,沉声道,“还是杀鸡儆猴?”
赵祚的目光从方才就一直围着那师爷打转。看那人从云淡风轻,到眼里目光微晃了晃,接话道:“还是打草惊蛇?”
谢无陵拂袖起身,赵祚感觉到身旁人身型微动捉住了他的衣袖,仰首低声问道:“你,做什么?”
谢无陵微蹲了身,扬声道:“给小王孙讨壶酒来。”又低声补了句道:“先让人盯着,不然那个县令多半活不过今晚。剩下的事……”
赵祚也跟着起了身,手下松了那衣袖道:“我来。”目光又瞥过谢无陵身边的羡之,“我儿还请先生看着了。”
谢无陵闻言瞪了瞪赵祚,赵祚却不退让地道:“别耽误,我很快就回来。”
“好。”谢无陵还是先退让了,应声道。
赵祚颔首离身,下了点将台,至一暗处,才唤了暗卫出来行事,拨了几人往那师爷府上,又拨了几人去那县令府上,吩咐若未寻得类似文书的东西,便留在县令府上护那县令周全。
而点将台上的谢无陵分了杯茶给羡之,羡之顾盼一圈后,才道:“叶小将军,他要醉了。”
“嗯?”谢无陵抿唇笑来,“你继续说。”羡之会听懂本不是难事,他本聪慧,又加上这几个月他一直跟在谢无陵身侧,由谢无陵引导着接触这些事。
许多关于庙堂的事,只要他问,谢无陵就说,他若听不懂,那谢无陵就打着比方来说。
就像田究席的事,羡之曾在园子的歇亭里问过谢无陵。谢无陵那时便指了池子里的荷叶,引羡之观那荷叶下的游鱼。
道那鱼逢着日头,往水面上浮,偏这荷叶下的位置最好,又有一处荫蔽,又可观好景,但位置就那么一点,那自然有鱼想争。
这之后无非是众鱼咬得头破血流,就是有鱼先让位。折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谢无陵还是很少会如此,便教了羡之丢饵至荷叶边,引了鱼出来,那想拥有好位置的鱼,自然也就上了位。
如是这般道理,谢无陵也教了羡之不少。所以羡之凭着今日事,联想了些,也猜了个七七八八。
“我听沈大人说了叶老将军。叶老将军在凉州诸军里声望很重,众人信他服他。但廉颇老矣,总得有下一个人来替他守。他就将银戟传给了叶伏舟,可小将军不能服众,只能领一营之众。”
“嗯。”
“所以父亲来了西北,除了要下军营以外,还要替他施压向那些有异心的人。之所以说有异心,是因为若只是不服,见了父亲这般身份的,都会迫不及待的奉承叶家,而有异心的不同,他们想的应该是扳倒叶家,师父说我说的可对?”
“对了五分。”
羡之抿唇,又继续道:“后来应该是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以烧粮草之事,以凉州城民的怨声反来警告叶小将军和父亲。没想到父亲不仅不吃这套,还要断他们一臂,直接剿杀了漠上的游匪。而后师父带着这道皇爷爷的旨意到来,又逼了那些人狗急跳墙。然后父亲和小将军再将他们一网打尽。”羡之说完神气地看了看谢无陵,等着谢无陵夸他。
谢无陵听他讲完后,不动声色地饮了茶,见他确实没有补充了,才出声道:“还有两分,是老将军病重的真假,我们不知,他们也不知,所以烧粮仓不全是为了反击叶伏舟和你父亲,还是他们的试探。因为你父亲是初上西北,而叶伏舟,早被他们当做软柿子看了,以为自己只要伸手就能拿捏住。若是老将军未病重,粮仓一事,势必会由老将军出面。”
羡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但他们没等到老将军出面,也就坐实了老将军果真病重。”
“嗯,一个父亲多半是难以忍心放任他亲生儿子连面对整个凉州城的压力。”
羡之点了点头,笑来笃定道:“和师父带我出扶风是一个道理!”
谢无陵失笑,却也不反驳,听羡之继续道:“所以他们得到了证实,也就坐不住了。”
“可能吧,不过若不是今夜这般,这计当会行得更顺利。”
“那现在呢?”
“看你父亲能不能找到有用的东西吧。”
“若不能,就是放虎归山?”
谢无陵缄默了,羡之说的,确实就是这件事结果。但有的东西可以放虎归山,有的东西却不能,比如这胡地的敌人。
赵祚在外面没待多久,怕人生疑就拎着不知道从哪个桌上顺来的酒回来了。
抛给了羡之,故意道:“莫贪杯,一会儿还要和你师父回去。”
羡之也点了点头,眼睛立马笑弯了来,扬声道:“谢谢爹爹。”
第87章 画屏窥鱼
后来的第二日,叶窥鱼趁着晨光尚好,而那安置姑臧主的屋里还有二人尚在安睡时,将那二人的宝贝羡之带去了凉州城外的东山林子里。
东山林子里住的是一位老人,羡之去时,那人一身短褐,肤色有些黑,背宽腰直,像是个凉州城的大人物,但他却执了一把花剪,正莳花弄草。
但就是这个人,让羡之往后的十余年都一直感念着叶家,感念着叶窥鱼。
出人意料的是,今日羡之和谢陵坐在歇亭里等待。为谢陵昨日所预测的,等劫走陆岐的后手;但等来的却是叶窥鱼时,他的心顿时就像被西北漠上的凛冽寒风灌满一样。大约身坠冰渊就是这种感觉吧,羡之想。
谢陵是先反应过来的那个,他将手中的纸笺展开来,放到了羡之眼前,又似自嘲地笑了笑道:“难怪啊。难怪这陆家找不到陆岐。”
他起身将手里新煮好的那盏茶给了羡之,解释道:“祁知生在扶风时,曾和我说陆未鸣来了扶风,我还曾让祁知生将陆岐失踪的事,透露给他,结果他们也一直未找到。可这昭行传过来的纸笺上又绘着一只山鹿模样,这模样羡之熟悉吗?”
羡之看了一看,心下一惊,将昭行送来的纸条收回袖中,道:“这是……陆姑父名下的那支军。燕然之乱过后,应该是并入了叶侯的军营。惠玄师叔的死,竟然和陆家有牵连?”
谢陵颔首,应了牵连的话,眉头却未舒开:“叶侯?”
“叶伏舟,叶将军。老先生去了,由长子袭爵。”
闻言谢陵点了点头,看见通传的宦奴仍立在亭外,遂道:“我先回避吧。”
说着他一手拍在了羡之的肩上,又正色唤了他一声,“信陵。”
羡之闻言,脑中生了几分清明,点了点头。又向一旁候着的来通传的宦奴道:“领她去云栖吧。把这处的东西都移进云栖,再将厅中那扇画屏展开。师父……”羡之布置完了,才抬首,看向了谢陵,“一起听吗?”
谢陵看向了羡之,似是在问他真的要自己旁听吗?毕竟今日来的人,是他谢陵构想里的,劫走陆岐的人坐不住的一个招数罢了。
如果羡之要自己旁听了,那无疑就是让羡之承认现在来园子的叶窥鱼,就是他们在等的那个人。其实,谢陵也不想承认叶窥鱼是他们要等的人。
羡之目光里带的几分笃定说服了谢陵。谢陵这才点了点头,往云栖走去。
“好。”
“也说不定是真的为西北之事而来。”羡之小声地说着,像是在说服自己,又像是在说服谢无陵。再者赵祚这几日都在为西北报上来的事头疼,这事园子里的几人都是知道的。
他将谢陵留在桌上的那盏茶端来呷了一口,却不是寿眉的味儿。他的眉头蹙了蹙,又将茶盏放了回去。
其实他心里还是有一缕希冀留给了叶窥鱼,毕竟叶窥鱼那般晴朗的女儿不该属于这片阴翳的诡云里。
谢陵听见了羡之的谰言,抿嘴一笑,脚步却未顿:“最好如是。”
他向来仁慈,不想亲口去破灭羡之的那一点憧憬,又恰是最残忍的,让羡之亲自去认清这件事实。
其实他们二人都知道,叶窥鱼在这个时间点上的到来,就是在昭示着她不再是他们认识的那个叶窥鱼了。至少不再单纯的是那一个红衣猎猎的沙场女将军了。
而事实确实如此。这位女将军褪去了她的一身银甲,放掉了她的红缨枪,挽了夫人髻,绘了重山眉。比之当初的飒爽英姿,现在要更婉约动人许多,也更像个女儿家,却不如当初那般引人注目了,像蒙了尘的漠上明珠。
叶窥鱼叫宦奴领进了云栖正厅,见着上位正色端坐的信陵主,为羡之眼里的严肃一慑,遂行了周全礼数,伏身一拜。
“妇窥鱼见过信陵主。”
羡之却起了身,去虚扶了她一把,生了笑,道:“窥鱼阿姊,多礼了。您到底还是父皇亲封的大将军。”
窥鱼的青颦微动,勉强扯了笑来应:“可如今也只是一个妇人了。”
“当初阿姊为所嫁之人卸银甲,罢缨枪的事,在扶风可传了许久。那时,雅阁的娘子们可都艳羡了你这样的女儿好一阵,直说你这般的,才是真人物。”羡之道来旧事,实则是说予画屏后的人听罢了。他顿了顿,又道:“还问过我,可有机会在扶风遇上阿姊。我那时还说多半不会,没想到今日竟会见到阿姊。那不知阿姊跋涉而来,是为……”羡之说着往茶盏里添了茶,递去,“园子里的新茶,阿姊尝尝?”
叶窥鱼接过那茶盏,不好拂羡之意地抿了一口,因着茶涩苦口,禁不住皱了皱眉头。须臾吞了这茶,又匆忙开口道:“是兄长之事,我来求羡之救救兄长。”说着叶窥鱼便要跪身下去,却被羡之抬手拦了一把。
“阿姊且慢慢说。”羡之的不疾不徐作态,和当初的谢无陵倒是肖像,让叶窥鱼不禁冷静了些。叶窥鱼不敢与羡之那凌厉眼光相对,只有下意识将视线挪开,羡之也不追去,只将她这反应纳入眼底。羡之的眼神渐渐冷了去,像是染上了心底里的霜寒。
“但阿姊需知,我虽是王孙,却也只是个信陵主,到底管不到这姑臧的事。况真论起来,叶侯比我的阶儿要高,他既解决不了,羡之恐怕也力不从心……”羡之将话说在了开头,叶窥鱼也听了个半懂。
天家的人能在这扶风安身立命,多懂得四字——“明哲保身”。羡之会说这话,自然也怪不得他。可这么多年,叶伏舟独独托付了她这一件事,想着想着,叶窥鱼的眼眶便红,她尝试到:“是兄长叫人传了信给我,说若十日内再未收到他的消息,就上扶风来寻你。他多半是出了事,出了事……”说着叶窥鱼便用手抹了抹溢出来的泪,断断续续道,“我等到了第十一日,仍未收到消息,才告知了公公,策马来扶风。后又在驿站停留了几日,才辗转让人领来了这园子。”叶窥鱼说来突然一顿,她的目光豁然明朗起来,“我……定是有人故意害我家门才是。”叶窥鱼的断语说来字字铿锵,将那梨花带雨的风情都掩盖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