佞骨(宫廷)
宦奴儿受命中宫,哪敢往外传消息,但也惹不住这帝祚和信陵主的心头肉啊,只得连连应是,先哄着。
“那他怎么还不来带我离开这处?你们是不是……”陆岐在脑袋里搜索了一番,寻了个很适合的词,脱口道,“你们是不是阳奉阴违了?”
宦奴儿们连连摇头,忙道“不敢”二字,又说许是信陵主俗务缠身,逃脱不开呢。
如此听来陆岐更气了,独自喃喃道:“什么俗务缠身,那就是他羡之也不要我了?!那山……”“人”字还没问出来,陆岐便想起来了羡之原来千叮咛万嘱咐过,不可以说出他父亲的事,只得又噤了声。将到嘴的话咽了下去,又冲那些个物什撒气。
而当时跑出去通报的宦奴儿,来了中宫,却没找到可以做主的梁酌。他问了当值的官人,才知梁酌去了观之殿下的寝殿。
观之被赵祚禁足的事,是重阙上下皆知的。梁酌这个做母亲的,趁着赵祚不在时,偷偷看望自己这个“儿子”,也正好可被看做是人之常情了。
梁酌来时,也给观之带了他想听的好消息来。
“他们放了鱼入水了。”梁酌在观之寝殿的上座落了座,拢了衣袍,看向了她面前的这人,“可能明日便能听见信陵主赴西北的好消息了。”
梁家是盘踞了三朝的大族,女儿养育出来也多了贵气。况这个“梁酌”在这重阙里扮了七年的梁后,雍容气更是早便浸。淫了出来,一颦一笑都似端了起来。
观之却仍旧是玉冠素衣,一副不能经雕琢的山石模样。除了那份阴鸷的面容像极了他的生身父亲雍国公,其余便无一处似那人,至少王孙贵胄的轩昂气,他是一分都没占到。
“不是可能,是必然。叶家生难,他赵羡之,谢佞养出来的人,不可能将叶家置之不理。”观之笃定地看着座上人,又好以整暇地问了句:“那,陆未鸣呢?何时安排他进重阙?”
“听你外公那边说,陆家人执拗得很,不见山鹿营的东西归陆府,便不会进重阙。”梁酌似笑非笑地看向了观之,言外之意,就是没有那东西,陆未鸣不会将旧事告诉陆岐。没有了陆岐,他们手中留着的棋子便都走不了。
“那西北怎的还没动静?”观之当着梁酌的面,对一旁候着的心腹故意颐指气使地问道,“桑落叔叔不都将地址写了出来,不过取个东西要花这么长时间?”
那心腹奴儿连忙伏跪来,沉声道:“小人听说是叶侯守在了那处,所以他们不好下手。”
“一个叶伏舟,拦了他们十几日?不是在外公还没去昭行,他们就走了?”观之说来,便不掩饰地啐了一口。刚要继续,便叫梁酌抬手拦了一句:“这举动十多年了还改不了了?知道的还可当你曾是皇长孙,不知道的,只当你是闾左地的穷刁民。”
观之闻言横了一眼,怼道:“我这穷刁民自然是比不得您那‘亲儿子’的教养。梁后不待见,也得待见不是?”
真梁后是早在羡之出生后不久就死去了,这偷天换日的事本是没几人知道的,但怎么也是瞒不住梁斟的。
况当初梁斟聪慧,乐于赵祚欠她一个人情,也就认了这个假梁酌。
梁斟知道的事,身为她儿子的李见又怎会不知道。所以在桑落后来找上他密谋时,他也就拿着这个把柄拉拢着梁酌。
梁后故作不以为意地一挑眉,但眼里神色还是微变了变,她泠泠出声道:“观之既自认刁民,那酌也无可帮扶,便请观之在这宫里好自为之。”
说罢梁后起身,掸掸衣袍,欲离。
观之见状,眉宇里生了慌乱色。却不过须臾,就被自己强行掩盖了去,又理直气壮道:“那梁后以为,如此就能独善其身?”
“我?为何不能?”梁后驻步,侧首,道。她既不是梁家人,又是搭了王家前珍妃的后台,想要独善其身,并不算难,这是她“梁酌”早为自己打算好的。
“梁家能撑三朝,是命数,梁后可不能指望它还能撑到第四朝。再说他陆岐,要是真做回了陆家人。他要寻仇的话,谢佞之后,就是你梁酌了吧。”观之气定神闲地走回了他的上座,居高临下地看着那雍容妇人。
“您做的事,你以为谢佞入土了,就没人知道了?梁家是可与您无干系,但你自己,就撇得清吗?”观之双眸微觑,嘴角一勾,盛气凌人。
梁后却未有一丝半毫地怯意,莞尔间,倒似比观之更胜券在握的模样,让观之的气定神闲裂开了一条缝:“可你赵观之,现在不也是一条借梁家之力逞威风的……”梁后顿了顿,又轻声道了一字“狗”。
说罢梁后便仰首端身往外走去,边走边语重心长地交代道:“观之啊,不若早些让你的手下将东西送去,免得这夜长,你梦多。”
观之见这人离开了大殿,才拂袖摔了茶盏,扬声骂道:“还不知道是谁梦多呢!”
“可不是吗?”梁后出了殿门,未几步便听到了观之这声骂,抿嘴低声喃了句。
这扶风地,人人都各怀鬼胎,人人都怕这夜长梦多,可人人都在做着许多绮丽又不可及的大梦。
一如居衡园里,便有人陷在了沉梦里,而有人却在床边守着那入梦人。
那人握着床榻上的人的手,低首吻了一下手背,尽力轻松地打趣道:“平之啊,羡之今日瞒我,说你累了,午憩会儿?”
而平之叫他握着的手,也动了动,握紧了他的手,眉头蹙了蹙,像是听懂了他的话,在讨好他一般,又可能是梦里见了不好的事,不过赵祚自动认作是前者。
赵祚满足地笑了笑,从袖下拿出那份手札,放在他枕下,又轻声一叹,无可奈何道:“你的手札上都沾了血迹了,以为寡人是睁眼瞎,连你咯血都猜不出来?况你这人,哪是会安然午憩的?”
这话问出来,回应赵祚的只有风声。
赵祚将侧窗合上了,风声消了,可赵祚却拿这人一点办法都没有。他不能拦着谢陵不让他去理过去的记忆,更不能让谢陵不担忧陆岐,更不能放开这个叫谢陵的人。
半晌,赵祚才悠悠许诺道:“罢了,你睡。等你醒了,你的小岐儿就该回来了。”
赵祚起身替谢无陵捻了薄衾角,又俯身在他额心落了吻,有些笨拙地学谢陵之前为他展眉一般,小心翼翼地替谢陵展了微蹙的眉头。
这一举,似耗去了赵祚半生的柔情蜜意。
大概是近朱者赤,待在谢陵身边,赵祚总情不自禁地将这人和眼里的风花雪月留在一处,又或者说:
他就是赵祚这半生的风月归处。
赵祚看着榻上人,似想起来了什么,顿了顿又絮叨了一句道:“那小混账可知道你曾那般待他啊,”赵祚抿嘴轻笑,突然觉得羡之那小混账应该知道了才好,这样就不会伙着他师父来诓自己。
赵祚看着床榻上面容仍是病色苍白的人,道:“寡人那时听长乐说,你当年在扶风听说了羡之受困姑臧,也是这般不安心,还寻她念经文,念了几夜,求他平安?”
“现在看来还是有用的,不若寡人也去念念经文?”
也去给你求个平安。赵祚的后话到底没说出来。
他的目光移开来,落在了方才合上的窗牖上,那镂空花上挂了一串旧剑穗,让赵祚心头一震。
第89章 山有沟壑
羡之先回眠山去取昭行印,将昭行印盖在一封写好的信笺,一边待那宦奴归来,又一边唤了人去将御史台的官员请到了园内。
园里幽静,因着谢陵就歇在亭后的那云栖后厢,羡之坐在歇亭翻书页待人的动作都轻了许多。
御史台的人倒是来的快,羡之书还没翻上几页,人就来了跟前。
“下官陈延见过信陵主。”来人却一身儒生装束,睇一眼来,年纪当和羡之差不多。如此轻轻年纪,若不是因他名就陈延,羡之还以为他当是今年备秋闱的考生。
羡之起了身虚扶一把,寒暄道:“早听陈大人在朝为官四年有余,这三品监察郎给我这信陵主屈膝,到底是折煞了。”
“是信陵主折煞下官了。下官有这般机遇,还是承了谢……”陈延话到一半,改了口,“大人的恩。”
他这没说出口的话,羡之倒是理得清明。承的恩是谢无陵的恩,这大人,自然也是谢无陵这个大人。
当初他一家寒门,只出了他父亲这个学子,虽只是个举人,但不得不说的是学识斐然。曾在因鹅池宴上的一篇论策,颇得羡之赏识。羡之将这论策带给了赵祚过目,赵祚御笔点了这策论,这人算是真有好风凭借力,上了青云端。
好景不长,那些个士族怎么可能见得寒士风光。举人才领了赏归家,转眼便叫那梁家的礼部大员挑了那“清风不识字”的联句的刺儿,直将其连同其一家上下七八口人一起下了大狱。
本是个无足轻重的举人,羡之因生为王孙,行事自然有所顾忌。本欲闷声按捺下来,却到底耐不住,还是在几日后说与谢无陵听了。谢无陵问了他的意思,便动身往那大牢去。
谢无陵前有先惠帝替他兜着,后有新帝祚宠着,随便地一举一动叫人瞧去,都别有解读,何况是去牢里捞人的事。
不过谢无陵当时去的晚了,只捞出来了这举人将及冠的小儿子。小儿子志承其父,见识谈吐皆不落俗套,见了谢无陵还连连叩首。谢无陵倒没说什么别的,只让他改了名醒,转手便交给御史台的老掌事。还嘱咐了他将来科举入仕了,就归入这御史台的事。
这事是当着羡之的面说的。当时羡之还不懂,后来才恍然,原为的便是今日罢。
“幸得陈大人记得。”
“不知信陵主寻我来,可是……有陈延能略尽绵力之处?”
羡之将翻弄的书页拿在了手上,笑问道:“这春去……就是秋将来,前日听着父皇身边的宦奴儿说起,今年御史台弹劾的折子还不够数?”
陈延闻之,眼微动,这笑就堆来了。本是那阿谀的气,可偏到了这书生脸上,就显得正经了几分。这三品之位,让予这年轻人来坐,且还能坐住了……这陈延到底是在那老掌事手下学到了本事的。起码这逢迎一门,他算精的了。
“不知信陵主想添的哪一笔是下官可以代劳的?”
“这几页纸,大概都要大人您代劳。”羡之将手上的书页递了过去。
书页上的行书遒劲自然,还隐有几分锋利,这字迹大概扶风之人无人不识——谢佞的旧迹。
陈延翻开书页的手禁不住抖了抖,将书页上的名字一一看来,心下大震,满打满算的三页纸,写的都是梁家的人名,如不是认得这字迹,只怕该以为是梁家族谱了。
“这……”陈延微变色,眼里有几分诧异,也有几分惶然。说不激动是假的,他和梁家的梁子是早结下的,正因如此才奋然爬上这三品的阶儿。但真论起来,他更惶惶难安,谢无陵当初手眼通天,牢下留人都不需同赵祚请旨的,付了性命也没盘倒梁家。而今不过五年,信陵主还只是信陵主,却在这时提及梁家……他怕白付了性命,无力亲眼见到替他父亲复仇的日子。
“大人无须惶然,父皇会备好东风。但还需大人这里出一盏明灯。这扶风的百姓,最缺的还是一盏明灯,不然他们就不知这风,”羡之挑眉,眸里光熠熠,“该往哪里吹才对。”
陈延见羡之这模样,心下为之震慑,一时忘了反应,直到羡之复问来:“不知大人可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