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臣今天不上班
沈尚书说:“他是皇子,如何取名,该按皇家规矩来。”
小皇帝被噎得心如刀绞,眼前一阵阵痛苦的晕眩,只能踉跄着扶门而立,看着那袭素色白衣飘飘摇摇地消失在荒草丛中。
小皇帝张张嘴,一声桐书噎在喉咙里。
百转千回,却再也没有资格说出口。
是他亲口承诺,要放桐书走。
偌大的尚书府,再也没有一点人气儿,只剩荒草枯木,腐朽楼阁。
就像一座荒凉孤坟,要把他埋在这座死寂之地。
小皇帝心口痛得喘不过气来,却又贪恋着空气中残留的微薄气息,痴痴地不肯离开。
他此生最后一点可以留恋的温存,终究还是没了。
沈尚书走出尚书府,回眸看着门口的牌匾。
尚书府三个字已经多年未曾修缮,金漆斑驳,蛛网结灰。
罢了,罢了。
再纠缠下去,又有什么趣味。
那天的京城,秋雨缠缠绵绵敲得人心烦。
沈尚书坐在离京的马车里,轻轻揉着手掌上的伤痕。
每逢下雨,他掌心就酸痛得厉害。
着实,不该再去江南。
可他太累了,想回家好好睡一觉,钓钓鱼,看看画,熬完剩下的日子。
刘总管带着一众太监侍卫守在尚书府外守到天黑,终于看到小皇帝走出了尚书府的大门。
小皇帝面无表情地说:“都杵在这里干什么?”
刘总管讪讪地说:“陛下,老奴……老奴派人跟着皇后娘娘,您……您要是实在舍不得,派人请回来便是。”
小皇帝说:“让你的人都滚蛋!蠢货!!!”
桐书做了一辈子人上人,怎么可能连这种小伎俩都发现不了?
桐书一心求得逍遥,若是发现他派人跟踪,岂不是气得下辈子都不想搭理他了?
他心中太过惶恐悲凉,在桐书的事上,再也不敢踏错一步路。
沈尚书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中,闭目沉默着。
新雇的车夫是个话唠子,叨叨着路边的花花草草看着没意思。
沈尚书也不接话,低头看着怀中旧书。
车夫笑呵呵地说:“先生,您要去延州城吗?”
沈尚书说:“去清水镇。”
车夫疑惑地说:“清水镇在哪儿?”
沈尚书摇头莞尔:“先走吧,我一会儿再给你指路。”
他下意识地握住腰间那颗山楂,指腹轻柔地抚摸着。
京城之中,似乎和以前没什么不同。
皇帝勤政爱民,处理政务也越来越得心应手。
北雁军军饷贪污一案,处斩了十几个兵部户部的官员,有些还是皇帝当年亲手提拔的亲信。
凤仪宫彻底荒废,只留几个洒扫的宫女,每日点灯研墨,摆开文房四宝,燃起香薰。
就怕凤仪宫的主人忽然回来,会住得不够舒坦。
按照皇家惯例,皇上和太子十三岁就开始娶妻纳妃,弱冠前要不生上十个八个子嗣,都对不起天下苍生。
可陛下今年已经十七岁,却只有一位皇子。
那个下落不明的皇后在孕期得了失魂之症,也不知道小皇子有没有受到影响。
朝臣们议论纷纷,明示暗示地请陛下选妃。
可小皇帝只做听不见,日夜把小皇子带在身边亲自教导,对着还没学会说话的小皇子滔滔不绝地讲帝王之术。
这些都是年少时,桐书曾教导他的话。
第二十六章
小皇子眨巴着亮晶晶的大眼睛,咯咯笑着去咬父皇胸口的玉佩,把玉佩咬得湿漉漉黏糊糊,满是口水。
小皇帝叹了口气:“你的母后,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他没有派人跟踪桐书,也没有派暗卫调查桐书的下落。
他知道,那个人离开了,就不会愿意再活在他的目光下。
于是他只能拼命做一个好皇帝,要海清河晏,要万民称颂。
这样赞美就会传到天涯那端的桐书耳中,至少让桐书知道,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皇帝。
这年冬天,少年皇帝为庆祝太子满周岁,下旨大赦天下,减来年春税三成。
同时,彻查十年之内的冤假错案,调查各地郡府贪污受贿之事。各地府库账目重新造册,进库出库全交由苍龙殿核查。
一场轩然大波呼啸而过,九州百姓拍手称快。
小小的清水镇,也因为这场从上到下的雷厉风行变得热闹起来。
沈尚书坐在雪花飘飘的旧宅屋檐下,摆弄着桌上那几枝红梅。
他知道,他一手带大的那个心机少年,终于成了一个不负天下万民的好皇帝。
邻家的人都已经不认识他了,只当他是个来此买一座宅子定居的陌生人。
好奇的目光偶尔会透过门缝钻进来,却谁也没有和他说过话。
今日沈尚书上街闲逛,买了两包山楂糖。
点心铺里的山楂糖太甜,齁得他腻歪,吃了一颗就放到一边了。
豆浆太淡,烧饼太薄,炒青菜都带着清甜。
酒不烈,肉不浓,吃喝着没滋没味的。
他在京城住了二十年,早已不习惯江南菜式的味道。
传闻街头小饭馆,从漠北带回几坛烈酒,滋味儿很足,喝着割喉穿肠。
沈尚书听着有趣,便出门打了一壶,入夜之后就着白雪红梅在窗边温了,配一盘花生米,几条炸小鱼,一个人对月独酌。
醉意朦胧的时候,沈尚书似乎看见他的小皇帝穿着一袭明黄龙袍,从雪中走来,那双狼崽子一样的眼睛深深地看着他。
沈尚书苦笑:“陛下,你果然还是不肯放过我吗?”
小皇帝站在雪中,不言不语,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眸中饱含着炽热的深情。
沈尚书说:“我不会再回去了……陛下……你说的话,我一句都不会再相信了……”
他一个人喝着酒,醉意朦胧,泪亦朦胧。
多好啊,隐居山野,闲看散云。
喝酒,做梦,一觉天明。
他所惦记的京城,早该忘得一干二净了。
叶晗璋会对那个孩子很好,也会做一个很好的皇帝。
天下苍生九州沉浮,再也用不着他一个废人操心。
沈尚书伏在窗边睡着了。
子时,皇宫。
小皇帝还在批阅奏折。
小皇子玩累了,趴在旁边睡得香甜。
他开始学走路了,只要醒着,总是摇摇晃晃地御书房里跑来跑去,把刘总管累得不轻。
好不容易哄小皇子睡着了,刘总管还有其他事要做,折腾到半夜,在蹑手蹑脚地来汇报:“陛下。”
小皇帝放轻声音,头也不抬地说:“怎么了?”
刘总管说:“照你的吩咐,三千坛风莲酒已经送到江南两百个山清水秀的小镇上了,若是皇后娘娘在那里隐居,就一定喝得到。”
小皇帝沉默了一会儿,说:“桐书未必就在江南,你再让北雁军去买三千坛,邺州历州的丘陵小城也要都送到。”
刘总管说:“是。”
小皇帝搁笔沉默,揉着额头。
刘总管忙上,说:“陛下,太医院给您新配了一味香薰,能缓解头痛,老奴给您换上吧。”
小皇帝说:“不用,朕想闻着皇后留下来的味道。”
沈尚书在京城时,自己配了一味香,于是从尚书府到凤仪宫,一直用着那味香薰。幽幽草木,沁人心脾。
小皇帝轻轻抚摸着小儿子软趴趴的脸蛋,低声说:“皇儿天天闻着这个味道,日后若在街上碰到,也认得出他的娘亲是谁。”
刘总管看得心里发酸,可陛下都说了不去寻人,他做奴才的也没法多劝。
小皇帝说:“对了,桐书喜欢吃的那家烧饼,你找到那老头,从御膳房给他找一批年轻聪明学东西快的厨子,跟着他学做烧饼。一个月之内,朕要那家烧饼摊子遍布九州大地,味道必须和那老头亲手做的一模一样。”
刘总管苦着脸说:“ 奴才遵旨。”
小皇帝说:“去吧。”
刘总管退下去,又忙活去了。
小皇帝把熟睡的小皇子抱在怀中,轻轻叹了口气。
他答应了给桐书自己,于是要信守诺言,再也不能去找桐书的下落。
可他却忍不住这样大费周章地折腾,像个无理取闹的孩子,一定要把枝头最好的那朵花摘下来送给心爱之人。
不如明日,再把崇安街上那家卖油条的找来,让他也带一波徒弟好了。
桐书……桐书还喜欢吃什么来着?
冬去春来,沈尚书在清水镇过的还算自在。
刚来的时候,他吃不惯江南菜式,就自己在家炖酱大骨。
盐放多了,酱放少了,糊里糊涂倒了两勺粗,味道变得十分诡异。
可小镇子里猪肉金贵,倒了也可惜。
只好又多加两碗水,放半颗白菜煮了一锅骨汤,一个人围着灶台吃。
后来镇上多了几家小饭馆,做的是京菜,味道倒是出奇得正宗,让沈尚书再也不必为吃食所苦。
他独自居住,和周围邻居也少有往来,越来越喜欢坐在小菜馆里,一日一日地喝茶写字。
他右手一直不曾恢复,左手写字却越来越好。
小店掌柜看着欢喜,用一坛好酒换了他一副字画,如获至宝地裱起来挂在了大堂上。
沈尚书有些怅然,玩笑道:“我如今的字画,可一点都不值钱了。”
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子圆滚滚地扑到他脚下,咯咯一笑:“叔叔,我想跟你学字画。”
孩子是对街布庄老板娘的儿子,那个小寡妇平时柔柔弱弱腼腼腆腆的,只有旁人说她料子不好的时候,她才会露出泼辣本性和那人撕扯个狗血淋头。
小寡妇的儿子长得虎头虎脑,脸蛋也黑黝黝的。
沈尚书忍不住伸手在小家伙头上摸了一把,怅然若失地有些恍神。
他的儿子,到今天已经一岁零三个月了,应该会走了吧?也能口齿不清地说些简单的话。
会叫爹爹了吗?
叶晗璋自己就像个没长大的孩子,能不能好好教导他们的儿子呢……
想着想着,他心中酸楚越来越烈。
他的第一个孩子,死在他可笑的尊严和面子之中。
他的第二个孩子,在他腹中便受尽毒物之苦,出生之后,他就陷入了失忆痴傻之中,再也没有好好抱过那个孩子。
他们原本是世间最亲近的血脉亲人,相处的时间,却短暂到连回忆都不够清晰。
沈尚书惨然闭目。
他的记性本就不太好,如今,竟已经记不清儿子笑起来的样子了。
那个孩子是皇上的长子,他自知不可能带在自己身边。
可如今想来,却仍然觉得心如刀绞,夜夜梦魇。
想得多了,他甚至开始后悔,离别时为何要对叶晗璋说得那般决绝。
虎头虎脑的小孩子抱着他的腿吆喝:“沈先生,你在想什么呀?”
沈尚书一阵战栗如梦初醒,难堪地把惦念驱逐出心海,一如既往地温柔含笑:“学字画,你识字了吗?”
他此生,再也无法亲手教导他的孩子长大。
入夜,又是绵绵梦魇。
他一次又一次梦到京中旧景,梦到朱红宫墙。
梦到少年皇帝哀切地站在他面前,不言不语,只是深深地看着他。
沈尚书头中剧痛,在噩梦中梦呓:“陛下……陛下……你……为何要来……为何……”
一滴清泪从眼角滑落。
皇宫之中,年少的皇帝刚刚处理完堆积成山的政务,疲惫地瘫在龙椅上,扶额低语:“小皇子睡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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