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妖道
顾惊寒坐在椅子上,抬手打开木盒,将唯一一个冒着些许黑气的骨灰盒拿出来。
盒内九个骨灰盒模样大体相同,都是偏黄的白色陶瓷盒子,只有盒盖上篆刻的铭文略有不同。
昨天夜里看不真切,但此时尚是白天,可以清楚看见,这九个骨灰盒的盒盖上分别刻着道家九字真言,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
“明天。”
顾惊寒掏出一张符纸,用拇指一按食指指腹,挤出一丝血线,在空白的符纸上画了一道符。
他把血符贴到骨灰盒盒盖上的“临”字印上,冒出盒子的黑气便消散了,盒子本身也陡然缩小了数倍,变成鼻烟壶大小。
“喔,这血的味道……老夫喝过的那么多人里,就数你的最好喝,不过你这血落身上也是真疼啊,嘶……”临字骨灰盒抽着凉气,念叨了几句,又道,“小子,你媳妇到底怎么样啊,跟老夫说说呗,老夫也给你出出招,一看你就是个不会哄媳妇的,将来搓衣板都得跪穿喽……”
顾惊寒将盛着剩余骨灰盒的木盒再度封起来,一边给抽屉上锁贴符,一边想了想,沉声道:“他很可爱。”
临字的声音戛然而止,随即变成古怪的笑声:“哈哈哈小子,你阴阳双瞳还没关好吧,是不是阴气太盛对眼睛的影响有点大啊?你媳妇不是个骑马打枪的大男人吗?当是小姑娘呢?”
顾惊寒没理会他,屏蔽耳窍,径自盘膝打坐。
道法修习并非是多么有趣的事,都是日复一日的枯燥重复,积累沉淀。
顾惊寒生来阴阳双瞳,堪称天资绝佳,但也因此,导致他幼年身体不好,常常撞鬼中邪,体内积攒太多阴寒之气,有碍修行。
所以一旦有空,顾惊寒便要打坐修炼,化解这股阴气。
除了这种水磨工夫,还有一个立竿见影的办法,便是他将这股阴气过到别人身上,代自己承受。
但这阴气不是谁都能承受住的,大多数人很可能只被灌了一丝,便撒手人寰了。而且顾惊寒早已习惯这种啃噬的疼痛,无意枉害他人。
中途下楼吃晚饭。
薛萍已得到了容家传来的消息,脸上悲喜莫测,对顾惊寒道:“容家今日派人送了信来,五日后,容夫人和容少爷会亲自登门提亲。”
顾惊寒并不意外,“容家主和容夫人应是知晓婚约之事。”
他早上出门前算的那一卦,卦象上显示,他的容府之行容培靖和容夫人是有意避开的,这场婚约,他只需要让容斐点头便可。
如此一来,大致可以推测整个容家只有容斐是被蒙在鼓里的,容培靖和容夫人不知何故,对容斐开不了口,就要他顾惊寒亲自去挑明。
其实容家主和容夫人究竟何意,顾惊寒并不在乎。他一向顺心而行,随心而动,不计得失。
回想起容斐怒瞪的眼,如临水而开的朱桃般张扬浓艳,顾惊寒便觉着,今日之事,他实在是很顺心。
薛萍道:“你父亲已经到了北平,住在你姑姑家,今日有些晚了,明天我发封电报,将这件事和他说说,毕竟……你是顾家的大少爷。”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薛萍也只能接受。
只是盼着,顾元锋别一气之下,再度把儿子扫地出门。
各人各家,各怀心思。
便是一夜无话。
次日天略阴,阳光虚浮。
顾惊寒刚一踏出顾公馆的大门,就不期然对上了一双慵懒半开的眼。
他眉梢微动,略感诧异。本以为按照容少爷的脾气,下次遇着该是提亲下聘之日。但没成想,这便又相见了。
容斐正坐在车内,百无聊赖地拆枪玩。
昨天上午他吃了顾惊寒一个教训,本想下午就把仇报了,但却被闻见风声赶回来的容培靖和容夫人钉在了家里。
婚约的事,只有他一头雾水。
按照土匪亲爹的解释,是说那位顾大少的师父是个有本事的高人。
容培靖三十多岁时仍膝下无子,小妾抬了一个又一个也没动静,用过各种法子都不见效,有人说他就是断子绝孙的命。后来一日,容培靖遇见了一位老道士,这老道说可以送他一子,正午出生,重六斤三两,一生富贵,但作为回报,要订下婚约,在二十三年内,与他徒弟成亲。
容培靖当时已经心灰意冷,便死马当成活马医地应下了。
结果一年后,容夫人当真怀孕了。
容斐出生在九个多月后的一日正午,重六斤三两,分毫不差。
由此,容培靖和容夫人不得不信了这个邪。后来着人打听顾惊寒,重名之人不多,很快便定在了顾大少身上。
顾大少少年时期的诡异,更让容培靖觉得此事惊奇,反悔不得,但后来顾惊寒远走,时候一长,没人提起,容家主就把这事给忘了。
于是当顾惊寒回国的消息传上案头时,容培靖便抓瞎了。
婚约之期将近,容培靖猜到顾惊寒会上门。
但是对于要给儿子娶个男媳妇这件事,容家主实在是张不开嘴,于是三十六计走为上,带着容夫人就溜了出去。
等顾惊寒把事捅出来了,吸引了足够的炮火,容培靖夫妻才回了容家,马后炮地安慰儿子。
容斐也想过解除婚约,但每每想开口之际,便总觉得有股冷香若有似无地围在身侧,那张冷逸出尘的脸印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满身阴郁地从容培靖讹了好几把好枪,容少爷辗转一夜,天没亮,就开车跑到了顾公馆前。
眼神在顾惊寒身上定了片刻,容斐收回视线:“上车。”
顾惊寒走到近前,拉开容斐一侧的车门,在容斐诧异的眼神下,面色平淡道:“睡一觉,我来开。”
容斐笑了笑,扫了顾惊寒一眼,下了车,手里握着重新组装好的枪在他胸口点了点,威胁的意味十足,但说出口的话却散漫至极:“先去吃口饭。”
汽车发动起来。
晨曦金色的微芒从四面的车窗透射进来,照见容斐略显困倦的脸色。
他没睡,只是半阖着眼,胳膊支在车窗边缘,手托着下巴,漫不经心地看着窗外的风景。
顾惊寒想起出门时的疑惑,便道:“容少今日怎么会来?”
容斐面色一僵,没想到顾惊寒问这个。他总不能说夜里睡不着,睁眼闭眼都是你这小美人,所以来看看解解馋吧?
于是容少爷决定把锅扔给容夫人:“听说你刚回国?母亲让我陪你逛逛海城。”
顾惊寒语气波澜不惊道:“不是想我了?”
容少爷的脸肉眼可见地刷了层红胭脂。
顾惊寒扫了眼他覆着轻红的耳根,莫名愉悦。
自从昨日见识过容少爷变脸气急的模样后,他就像发现了一种新法术一般,总是控制不住想多试几次,见见这人尴尬恼怒,伸出爪子挠他的模样。
“这很正常,”
顾惊寒解释道,“昨日那符灰沾了我的气息,为了抹除狐妖的标记,我将它导入你体内,自然有些气息残留,或多或少,会受些影响。”
容斐的脸色好转了点,他看了顾惊寒一眼:“我身上真有什么狐狸精味?”
“有,但不重。”顾惊寒道,“你与它应该有交集,但没有贴身接触过。”
容斐沉默片刻,道:“吃完饭,先去一趟护城河那儿的瑾玉轩。我这几天没接触过什么外人,只陪母亲去买过一次玉石。要是真有什么妖魔鬼怪,怕是母亲也会沾上,你今天要是还有空,就陪我回一趟容家,他们……嗯,想见见你。”
土匪窝里摸打滚爬出来的睁眼说瞎话能力在顾大少面前似乎打了点折扣,容斐掩饰般垂下眼。
“好。”顾惊寒没听出不对,应了声,便停了车。
顾惊寒选的吃饭的地方是海城有名的德福居,蟹粉小笼包是一绝。
早上人还不多,两人进了酒楼,顾惊寒扫了眼菜品牌子,只点了两屉小笼包和一碗热豆浆。
容斐略有些惊讶:“你也喜欢德福居的小笼包?两屉太少,不够你我吃,再要一点。”
“不用,”顾惊寒边倒茶,边道,“我吃过了。”
容斐闻言,眉头一扬:“你知道我爱吃?”
“嗯,”顾惊寒淡淡道,“昨天你身上有一股小笼包味。”
容斐桃花眼一弯,忍不住笑了:“你属狗的吧,顾惊寒。怎么什么都能闻见?”他侧了侧身,半靠过去,“那你现在闻闻,我今天什么味儿?”
顾惊寒扶了下容斐压过来的腰,不假思索道:“不用闻,我的味道。”
不说则已,一说出来,容斐顿时觉得鼻息间那股如冰似雪的冷香更盛了几分,缠绕不去,暗昧丛生,将他满身都缚住了。
小笼包上来了,顾惊寒给容斐倒了一碟醋,碟子还未放稳,就听容斐突然道:“成婚后,我绝不会纳妾。”
顾惊寒扶着醋碟的手一顿。
抬眼,容斐正凉飕飕地看着他,嗤笑着:“我看顾大少才是狐狸精变的,要真纳了妾,恐怕我的姨太太们都不够你勾的,我可不想脑袋顶上的绿帽子摞起来跟租界洋行一般高。”
顾惊寒点头赞同:“容少深谋远虑。”
容斐冷哼,干掉一碟老陈醋,咬小笼包。
在容少爷杞人忧天的绿云危机中,早饭用毕。
瑾玉轩离德福居不远,容斐提议溜溜食,两人便不紧不慢地沿河走过去。
已经入秋,护城河两岸粉墙黛瓦,枯叶半残,打着旋儿落在水面,随波逐流。
临水街道小摊遍布,店铺众多,水光之上开了几扇窗子,高扬的酒旗与雪肤美人的油画广告牌穿插林立,有一种时空错乱的意外风情。
“来过这里吗?”容斐偏头问。
两人并肩而行,身高相若,顾惊寒微一侧头,就能看进容斐那双潋滟含情的桃花眼里,他摇头道:“不曾。”
容斐不意外这个答案,顾惊寒的身世他早就知晓,海城对于顾惊寒来说,或许还不如美国令他熟悉。
或许是早饭吃得太舒心,忘性极大的容少爷将顾惊寒昨日的挑衅举动完全抛在了脑后,兴致极高地介绍起这片街区,美食好物,如数家珍,调皮捣蛋,不一而足。
“我小时候就是在这里长大的,那边那牌坊看到了吗?我刚学会骑马的时候,没稳住,撞坏了小半边,还有那儿,曾经是家粮店,米面都掺沙,奸猾得很,我气不过,赏了他们东家一泡童子尿……”
不同于顾惊寒常年不变的淡漠沉郁,容斐说话时意兴飞扬,眉眼生动,略抬着下巴,仰起点倨傲又不令人厌恶的弧度,黑亮的眼里偶尔闪过一抹狡黠之色,弯着唇角,像一幅灵动至极恣意风流的画。
顾惊寒眼底的凝黑慢慢软了下来。
他看着容斐的神色,问道:“你喜欢这里?”
容斐漫不经心地笑笑:“还行吧。海城有意思的地方多着呢,等哪天再带你去别的地方玩玩……”
两人说话间,已经转过一条街。
再走没多久,前面的河岸边传来一阵闹哄哄的喧哗声,许多人聚集在那儿,有一队穿着制服的警察赶来,分开人群往里钻:“都让让都让让!死人有什么好看的!”
“这是造了什么孽了……”
“别看了别看了,这可不是个好死的!”
“昨日我见伍老板还好好的,别是夜里出来,遇见水鬼了吧……”
人群向外围散了点,小声议论,不敢靠近,全都是一副惶恐惊惧的模样。
顾惊寒的手臂被拉了一下,转头,便见身旁的容斐皱起了眉,幽黑的眼注视着人群堵住的地方,道:“那儿就是瑾玉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