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台(宫廷)
去他娘的柳下惠!昨天就应该把这混账就地办了!
他十分轻佻地在严宵寒腰上捏了一把,皮笑肉不笑地说:“放心,只要你一心一意跟着我,本侯保你日后受用不尽……严梦归!”
严宵寒一手揽肩一手抄腿,猝不及防地把他从被子里抱出来。傅深骤然悬空,吓了一跳,随后被严宵寒放在腿上,一件外衫兜头罩了下来。
隔着柔软的绸缎,似乎有个蜻蜓点水的吻落在他唇上,轻的像个错觉。
严宵寒说:“我对侯爷,当然是一心一意的。”
山中不知岁月,严宵寒跟着提前进入致仕生活的靖宁侯,在山庄里无所事事地消磨了好几天。俞乔亭私下里跟肖峋嘀咕,傅深的脾气比以前好了不止一星半点,知道了那么糟心的真相也不见消沉,反而每天跟那姓严的形影不离地厮混——这飞龙卫钦察使别是个千年狐狸化形成精了吧?
不光他这么想,京城里飞龙卫也有此一问。
钦察使大人到底是被哪里的狐狸精勾了魂,怎么连个人影都找不见了?
沈遗策受命来为傅深看诊、顺路传达同僚们对严大人的思念之情时,这对贤伉俪正在山庄的院子里热火朝天地……腌咸鸭蛋。
院中小石桌旁放着一小筐洗净的白生生的咸鸭蛋,严傅二人对坐,一个把鸭蛋放在烈酒浸泡,另一个负责滚盐装坛。
院里的花圃犁的整整齐齐,种着刚发芽的小葱和青菜,旁边有个大紫藤萝花架子,繁花如瀑,架子底下鸡鸭奔走,咕咕嘎嘎。两人手上忙着,嘴上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沈遗策眼睁睁地看见一只鸭子从他们钦察使大人脚上踩过,严宵寒还在那嘲笑傅深:“古人说煞风景之事,果园种菜,花架下养鸡鸭,你这个院子算是占全了。”
傅深头也不抬地反唇相讥:“这还有个更煞风景的瘸腿将军,不也被你独占了吗?”*
严宵寒立刻闭嘴了,嘴角却可疑地翘了起来。
沈大夫木然地心想:“我好像有点多余。”
“继之来了。”严宵寒先注意到他,放下手中活计,起身相迎,态度自然流畅,似乎完全不觉得两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朝廷重臣在这其乐融融地腌咸鸭蛋有什么不对。
“大人,侯爷。”沈遗策向两人拱拱手,没忍住问,“这是……?”
傅深坦然笑道:“一点小爱好,让沈先生见笑了。”
沈遗策忙道:“岂敢,岂敢。”
难道靖宁侯真如外界传言所说,被伤透了心,转了性,打算解甲归田了?
严宵寒洗掉手上的盐,一边擦手一边问沈遗策:“京中那边有什么新消息吗?”
“属下正是为此而来,”沈遗策道,“又死了一名金吾卫。昨天半夜死在城东翠金阁,今早有人来报官。这案子惊动了天子,陛下令您尽快回京,此案已全权移交给飞龙卫。”
严宵寒下意识与傅深对视一眼,傅深动作很小地摇了摇头,示意这事跟他没关系。
严宵寒略一沉吟,随即不怎么真心地笑道:“好吧。怪稀奇的,金吾卫最近怎么净走背字,流年不利?”
之前不肯让他们插手,这下篓子大了,南衙兜不住了,还得回来求飞龙卫。沈遗策觉得严宵寒心里可能憋着一股火,因此嘲讽之意格外明显。傅深不紧不慢地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多留了。你一切小心。”
两人似乎还有话要说,双双回房。沈遗策坐在院子里,漫不经心地扫视着遍地鸡鸭,忽然耳尖一动,疑惑地扭头望去。
卧房的窗户没有关紧,只是虚掩着,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刚才好像听见了一声轻飘低哑、近似呻’吟的闷哼。
作者有话要说: *李商隐-十二大煞风景事:松下喝道,看花泪下,苔上铺席,斫却垂杨,花下晒裩,游春重载,石笋系马,月下把火,步行将军,背山起楼,果园种菜,花架下养鸡鸭。
第30章 缝隙┃一场咸鸭蛋引发的风波
养心殿前, 严宵寒与刚从殿中退出来的金吾卫上将军擦肩而过。
金吾卫接连出事, 身为上官,易思明难辞其咎, 更要命的是他在皇上心中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任一落千丈。金吾卫毕竟见识少阅历浅, 皇上愿意拿他们去杀鸡, 可到了宰牛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还是飞龙卫。
为人臣者, 最怕的不是贪, 也不是奸,而是“不堪大用”。
严宵寒刚被傅深提醒过, 因此格外留意。他有一阵子没见过易思明了, 乍一看险些不认得。那人脸色苍白发青, 眼窝凹陷,神色憔悴而阴鸷,与人对视的时候眼光竟然是直勾勾的,莫名瘆人。
严宵寒记得他和自己同岁, 但两人站在一起, 相去何止是天差地别。
“易将军。”
南北禁军再不对付, 两位上官在路上遇见了也得打招呼。严宵寒拱手为礼,谁知易思明竟然不还礼,也不说话,就那么阴沉地盯着他看了一会,转身走了。
严宵寒:“……”
来引他进宫的太监是近日新得宠的刘吉公公,见状忙打圆场道:“出了这等乱子, 皇上震怒,易将军怕也急的不成,因此礼数不周,大人多担待。这找出凶手、查明真相的重担,可全撂在大人肩上了。”
原先在御前侍奉的田通早被严宵寒找了个由子踢走了,如今刘吉踩着田通跻身御前,知道自己是借了谁的光,故而对严宵寒格外客气。
他目送着这位年轻的飞龙卫钦察使步履沉稳地走入养心殿,心想当年段玲珑在宫中一手遮天,严宵寒是他的义子,更是从入宫起就一路高升,荣宠不衰。圣眷如此,田通那不自量力的蠢货居然还想跟他叫板,这不是老寿星上吊,嫌命太长了吗?
还有今日那脸僵的像块棺材板的金吾卫上将军易思明,一看就是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红眼病。
元泰帝气色不怎么好,大概是老了,烦心事又多,显得面色蜡黄,眼袋松弛。严宵寒行了礼,他耷拉着眼皮,淡淡地问:“事情你都知道了?”
严宵寒:“臣已令人调集卷宗,分头询问家人及在场证人等,力求早日查明真相,缉拿凶手归案。请陛下放心。”
元泰帝久久不言,沉默半晌,忽然长叹一声。
“外人办事,终究不如你让朕省心。”仿佛一口紧提着的气突然泄了,元泰帝语中竟然带上了几分退让之意,“梦归,前日之事,委屈你了。”
严宵寒忙道:“不敢,陛下言重了。”
他其实不太拿得准元泰帝说的究竟是哪一件事,但谦虚退让总是没错的。元泰帝思索片刻,问道:“听说傅深不在京城?”
严宵寒道:“回陛下,靖宁侯不愿留居于微臣府中,婚礼隔日便迁至城外别庄居住。臣以为成婚伊始就别府另居,于礼不合,更有负陛下圣意,所以前几日一直都留宿在别庄。”
“你做的好。”元泰帝夸了他一句,又感慨地叹息道,“傅深……也难怪他不愿意留在京城。”
铁骨铮铮的将军,被他毁了前途,被他逼的不得不与男人成婚,京城这个伤心地,傅深愿意久留才怪。
严宵寒察言观色,好像有点明白元泰帝的心态了。
元泰帝问:“你回来前,傅深在做什么?”
严宵寒为难道:“这……”
元泰帝:“怎么了?直言无妨。”
严宵寒奇异地沉默了一会,欲言又止,最后面露尴尬地道:“靖宁侯需要休养,无所事事,现正在山庄里……种菜养鸡鸭,还——”
元泰帝愣了:“还什么?”
严宵寒干咳了一声,难以启齿地说:“腌咸鸭蛋。”
元泰帝:“……”
“腌咸鸭蛋?”元泰帝难以置信,“他、他怎么突然想起这个?”
君子远庖厨,时人都以手不沾阳春水为荣,厨子杂役地位极低下。傅深一个钟鸣鼎食之家娇生惯养的公子哥,长这么大恐怕连厨房都没进过,怎么会忽然异想天开、腌起了咸鸭蛋?
他就是把腌出朵花来,那也是咸鸭蛋,万一传出去被人叫成“咸蛋将军”,他就不嫌丢人吗?!
严宵寒破罐破摔地全招了:“山庄的厨子是江南人,靖宁侯长在北方,不知道江南咸鸭蛋个个出油,竟全是腌出来的。”
“据靖宁侯所言,他在军中时,吃到的咸鸭蛋多数味道苦涩,或有臭气,十个中倒有一半是没油的,还以为天下所有咸鸭蛋皆如此……他如今才知道南方腌制方法不同,所以自己也想试试。”
元泰帝先是觉得好笑,听到军中那段时笑容淡去,到最后,只剩下全然的沉默,一点点怅然,和几乎微不可察的愧疚。
严宵寒见他不言不语,好似出了神,轻声道:“陛下?”
元泰帝微微阖目,喃喃道:“靖宁侯,傅敬渊……”
当年他在黄金台上目送少年将军背影远去,内心滋味与眼下何其相似。只是那时他们谁也没想到,终有一天,靖宁侯与元泰帝会走向截然不同的两端。
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头。
良久,元泰帝才道:“再过一阵子,万寿节赐宴时,你让他回来罢。”
严宵寒垂眸,遮去眼底一闪而过的嘲弄,恭敬道:“谢陛下隆恩。”
“没别的事了,你退下吧。”
严宵寒再度行礼,正要告退之时,冷不防元泰帝忽然叫住他,没头没脑地问:“傅深那咸鸭蛋……腌的如何了?”
严宵寒驻足,略一思索,答道:“不瞒陛下,依臣愚见,可能……不怎么样。”
元泰帝坐直了身子:“嗯?说说。”
“手劲太大,”严宵寒坦然地道,“一筐鸭蛋,还未封坛,已被他捏碎两个。”
元泰帝终于大笑起来。严宵寒躬身退出殿外。
春日暖风吹过,他背后竟也丝丝发凉。严宵寒独自在青砖宫道上走着,越想越觉得讽刺,到最后甚至忍不住笑了起来。
路过的宫女太监见他形如癫狂,笑的令人毛骨悚然,吓得远远躲开,压根不敢往他面前凑,生怕触了这个疯子的霉头。
元泰帝如今真是年纪大了,还学会缅怀惋惜了。
金吾卫惹出的乱摊子自己收拾不了,转头把严宵寒找回来。这下元泰帝终于知道了谁才是真正得用的能臣干吏。他觉得委屈了严宵寒的同时,又想起傅深,再被严宵寒三言两语地一忽悠,元泰帝那颗铜浇铁铸的圣心里,终于产生了一点微末的愧疚。
也许是在他的印象里傅深一贯刚硬,很少有主动退让的时候,因此傅深离开京城安心休养,甚至归隐田园腌咸鸭蛋的行为,在元泰帝眼里都是少见的识相。也正因如此,他终于可以居高临下地怜悯这个解甲归田的残废将军,甚至动了恻隐之心,才格外开恩,给了他一个重返京城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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