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昊的平民生活
“苏,会有办法,留我对他并无多少用处。”姒昊握住虞苏的手,他的大手很暖和,虞苏手指冰凉。姒昊用另一只手摩挲虞苏的肩,温声问他:“冷吗?”屋外下着雨,庭院风大,姒昊怕他挨冷难受。
虞苏往姒昊身边靠,低语:“有些冷。”这份寒意不全是来自风雨,还有对日后的不安。姒昊帮虞苏搓手,帮他把手搓热了,又去捂他的脸庞,虞苏对他温柔笑着。虞苏怕被人瞧见,他探看屋外,将姒昊的手掌拿下。
看着屋外被风雨打落一地的梨花,虞苏喃喃说道:“阿昊,我昨夜想了一件事。”姒昊倾听,问他:“是什么事?”
“等你回来了,我们不住虞地,我们去其他地方住。”虞苏知晓姒昊不能再住虞地,哪怕他们刚将姚屯的家园弄那么美好:有渔屋,有船,有烧陶的窑棚,有农田。
“不要去大方国,他们君主有野心,又会刁难你。我们去找偏僻的部族,你会打猎,我会烧陶,有个木屋,就能过日子了。”虞苏觉得一开始日子可能很苦,但姒昊能有自由之身,他们也能住在一起。
姒昊突然搂住虞苏肩,他力道很大。虞苏感应到,看向他,见他沉默不语。姒昊眼睑低垂,他的神情凝重,虞苏很少见他这样,心慌唤他名字。姒昊搂抱虞苏,他抱得很紧,虞苏挣不开,哪怕他不言,虞苏也已知道他心中痛苦。
十七岁的姒昊,从来不会去后悔自己选择的事,但此时,他为虞苏而心疼,为自己而愧疚。他很自私,他放不开他,只能将他卷入自己颠沛流离的命运。姒昊看得到自己的未来,那个未来,比虞苏所想的还要艰辛。
哪怕是遭遇一次拷打,都好过此时的心境。是他把这个从小为父母疼爱,过着幸福,殷实生活的人,带向荆棘之途。
虞苏摸姒昊的发鬓,姒昊的头靠在他肩上,姒昊无声无息地从他身后拥抱,屋外细雨绵绵。少顷,姒昊抬起头,他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他看向外头的天,此时阴沉沉,虽然还只到黄昏。姒昊拉着虞苏站起身,平静说道:“苏,我送你出去。”
在宫城里,没有属于他们的时光,这一个午后的相伴,仿佛是偷来的。
“我阿父等在外头,在南殿那儿,阿昊,我自己出去。”虞苏清楚姒昊被软禁,不便送他。
“无事。”姒昊露出一个笑容,他用手指帮虞苏梳理耳旁凌乱的发,他眼神温柔。
他这一笑,让虞苏的心也舒展开来。他知道姒昊的心意,只需等待任方使者到来,眼前这些困难,都会被解决。
两人并肩离开木屋,屋外飘着蒙蒙细雨。细雨沾湿虞苏的发,姒昊的乌冠,两人慢慢踱步,轻声细语交谈。他们路过那棵高大的梨树,一朵梨花掉在姒昊肩上,虞苏走出好远才留意,他抬手轻轻拍去。就在这时,虞苏抬起头,看到二楼阑干上的虞若,她正在看着他们。
她乌发似墨,发上戴着一个花冠,那似乎是辛夷花冠,相隔如此远,虞苏也仿佛能闻到她身上芬芳的气息。她穿着一件紫袍,身姿曼妙,绿松石和红珠串成的漂亮项饰,佩戴在她优雅的脖子上。在烟雨朦胧中,她美得像神女。
虞苏的心顿时慌乱起来,为这人世间出众的容颜,也为心中那份隐匿在深处的焦虑。他想起之前听闻到隐隐的女声,该是她女伴们玩戏的声音吧。
姒昊见虞苏目光看向干阑,他淡然一句:“那是虞若,她过来摘花。”他自然也看到了烟雨蒙蒙中的美人,只不过他感受到那份美,远远不及身边之人。虞苏微微扬起的侧脸,惆怅而优美,细雨落在他略显苍白的脸庞,令人心疼。他的一笑一颦,都在姒昊眼中。
在感受到自己的手为姒昊碰触,虞苏连忙缩回,他回看姒昊一眼,含情脉脉。两人没有言语,仍是并肩离去,他们走在弯弯曲曲的石子小径上。
他们来到院门口,姒昊和虞苏一起朝门外走去。站在门外的两位侍卫,立即默默跟上姒昊,他们盯得紧。姒昊压根不理会他们,虞苏知晓是虞戍北的命令,只能去无视他们。
姒昊将虞苏送至南殿外,他见到虞父才停下。南殿之外,有条大道,直通宫城大门,是出宫城的唯一道路。
虞父在南殿下避雨,等候儿子多时,见姒昊和儿子过来,他立即出来,迎了上去。他瞅眼姒昊身后的两位侍卫,只以眼神和姒昊示意。看到姒昊盛装的静穆样子,虞父想到他的帝子身份,心里真是唏嘘不已。
“虞父,多谢你带小苏过来。”姒昊向虞父行礼,虞父伸手拦阻,姒昊不为所动,仍将他的躬礼完成。虞父无奈,心知姒昊内疚。其实也没给他们家添什么麻烦,虞茅好歹在宫城任职多年,又是虞君同族,不至于因为点小事被虞君怪罪。
“不用谢,你照顾好自己。往后有什么事要找我们,就跟戍北公子说。”虞父觉得虞戍北会传达,他看着虞戍北长大,这人还是比较重人情。
姒昊只是颔首,其余话也不便说,宫中多耳目。
三人沿着大道行走,身后仍是跟随着侍卫。这两个侍卫警戒,相互使眼色,宫城大门就在前方。姒昊将虞父和虞苏送至大门前,他停止脚步。高大的朱色大门,它隔开两人。虞苏回头,见到端正站在门内,目送他们离去的姒昊,他压抑在内心的悲伤在此时爆发,他眼眶泛红,但没有泪水滚落。
他看着姒昊,姒昊对他点头,示意他离去。
虞苏双手拳住,双肩战抖,他直视前方,迈开步子,跟上父亲。在迈步离去时,年少的虞苏内心或许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跟他身旁的虞父隐隐觉察,他拳起的手掌放开,他抬起右手贴在自己的胸口,他的眼睑下垂,头微微低着。如针的细雨飘在他的发丝上,低垂的睫毛上,像下了一场霜般。当儿子再次睁开眼睛,他的眼睛黑亮,坚韧,那些惆怅和郁结,似乎都已消失不见。
姒昊直到虞苏的身影消失不见,他才慢悠悠转身,朝东殿走去。雨仍在下,姒昊的心谈不上惆怅,或则痛苦,这些情感会让他软弱,他是个理智,刚毅的人。他知晓,在任方使者到来前,不会出现大的转机,再忍耐两日。他摩挲腰间的发带,他从未想过妥协,他一向知晓自己所求。
虞苏回到家,像变了个人般。虞母发现他将一碗蒸饭吃完,一点不剩,还喝下一钵汤。虞母还以为他是见着姒昊心里高兴,毕竟之前愁得两天没怎么吃饭。
夜里,虞苏帮母亲纺线,母子俩聊着天。虞母没忙活多久,犯困回房去睡。虞母离开后,虞苏也回了自己的房间。他不像前两夜睁着眼睛无法入眠,他这一夜,卷在被窝中,挨着枕头,闭眼睡去。
清早,虞苏起来,他穿戴好衣服,仔细梳理头发。他整整齐齐出房,堂上的虞母见他,唤他过去吃早饭,想他心情真是变好了。
饭后,虞苏和母亲说他要去拜见秉叟,说有事要请教他。
晚些时候,虞父起来,没见着儿子身影,一问虞母,听说是去见秉叟,虞父叹息:“这孩子长大了。”
秉叟是虞城最有智慧的人,现下姒昊的处境确实困难,他或许能指点一二。帝子的身份非同一般,何况还牵扯到局势,相当复杂。
虞苏来到东区,他对东区很熟,一下子就找到秉叟的家。他昨日问过姒昊,他身份是谁告知虞君。姒昊说是晋夷探子在明城被捕捉,从而使虞君父子知晓自己的身份。秉叟仍可相信,他一度为姒昊的身份保密许久。
从小听秉叟故事长大的虞苏,他感觉得到秉叟对帝向及洛姒族的同情,对晋夷残暴的不满。也许秉叟肯帮忙,即使他不肯帮忙,也许他肯帮着解惑。
秉叟家的院子有院墙,院门大开。虞苏步入院中,见秉叟的儿媳妇在,上前说他有事求见秉叟。秉叟在家,时常有人来拜访,他儿媳没问虞苏是什么事,看他长得清秀文雅,便就将他领进屋。
老人家的日子清闲,虞苏到来时,秉叟在屋中教孙女数数。一老一少坐在席上,席子正中摆着好几根小树枝。听得儿媳的声音,秉叟抬头,他一见到虞苏进来,便立即明白他为什么事而来。
儿媳将女儿带走,屋中只留下虞苏和秉叟。秉叟颤颤巍巍在席上收拾小树枝,虞苏过去帮忙。小树枝收起,放进一个小木盒里,秉叟落席,看向已端坐在一旁的虞苏。
“你是虞茅家的小儿子吧,唤什么名字?”秉叟认得虞苏,只是他认得的人太多,一时记不起虞苏的名字。
“我唤虞苏。”虞苏躬身行礼。
“我听儿媳说你有事想请我帮忙,不知道是什么事?”秉叟的语速很慢,话语平静,像他讲故事时那般。
“是帝向之子的事。”虞苏的声音不大。
秉叟和小儿子祁鱼一起居住,他是个生活节俭的老人,常年保有亲力亲为的习惯,身边没有仆人。他居住的这间屋子,很僻静,儿媳和孙女出去后,四周悄无声息。
听得“帝向之子”四字,秉叟脸上的神色依旧,他用低缓的声音说:“君主有意以帝子号召东南诸侯,此事我多次进谏,君主不听,无济于事。”
虞苏静静地听,感激地点了下头。
“当时,我受君主之托,方才将帝子辨认。要不,我知道他在虞地也有几个月了。”秉叟对于虞苏这样的小辈,言语坦率,他本就是个刚正的人。他知道虞茅家的孩子都不错,他多次见过虞苏,很喜欢他的沉静和文雅。
“阿昊跟我说过这件事,多谢秉叟为他保密。”虞苏对秉叟致谢,行了一个拜礼。
秉叟看向虞苏,他见过他和帝子在一起,不只一次,两人关系亲好。他想也许是帝子让他过来拜访,请求帮助。
“帝向对我有知遇之恩,不必为此事道谢。”秉叟此时提起帝向,心中愧疚。他从虞君那儿知道,晋夷追杀帝子的人已抵达虞地。他帮虞君辨认帝子,认为至少虞君能为帝子提供保护。不想,虞君早不是当年那个明君,反倒让帝子陷入困境。
“现而今,只能等任君的使者到来,任君不会同意虞君的做法。为了任虞的友好,虞君不敢一意孤行。”秉叟的分析,和姒昊相同。
“秉叟,阿昊也是这般跟我说。”
“他是个刚毅,聪明的人,丝毫不像他优柔寡断的父亲。以他的才能,日后只要有机缘,能成就一番事业。”
帝向是个仁厚,温柔的人,缺乏平乱的能力。秉叟经历过当年的战争,清楚他的一次次失误,这些失误,使得他一步步的败退,最终失国身亡。
“如果他隐姓埋名,过着自食其力的生活,像个寻常人那样呢?”建功立业,得打仗,虞苏不想他冒这个危险。他心里想的,还是像在姚屯那样生活,幸福而安静。
“他没法过那样的日子,由不得他。”秉叟一口否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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