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错
苏未名这才注意到那堵石壁上有几扇铁门,刷上了与石头颜色近似的油漆,乍看下不易觉察。铁门上方还开着换气用的小方孔,显然是用来囚人的牢房。
那人打开了其中一扇铁门。
藉由四周的长明灯,苏未名望见铁门后狭小的囚室里铺了些稻草棉絮,一个瘦小身影正抱着双膝,蜷缩在角落里。这人似是畏惧光亮,低垂着头,苏未名却一眼认出了此人,惊叫道:「白姑娘!」
这人身躯震了震,缓慢抬起头,果然是白雁。她头发乱蓬蓬的,只用根银簪挽着。本就发黄的脸蛋双颊凹陷,更显蜡黄憔悴,满眼都是震惊。「苏、苏公子……你怎么、怎么也被抓来了?」
苏未名尚未开口,另一扇铁门后陡然响起阵凄厉万分的惨叫,那人口中呵呵作响,但口齿不清,也听不清究竟在说些什么。
「大伯!」白雁哭喊着跳起身就往外冲。
开门之人眼快,「砰」地关上了铁门。白雁拼命拍打着铁门,大哭道:「任观主,我求求你不要再折磨我大伯,杀了他,让他早点解脱了吧!」
「嘿,你大伯他吃的是他自己炼制的七伤丸,我又没有对他做什么,哈哈哈哈……」男子示意手下打开关押着白无常的囚室铁门。一股血腥味顿时直冲众人鼻端。
一人衣衫破烂,手腕脚踝都被钉在囚室石墙上的铁链紧锁,正剧烈地扭动身躯在石壁上磨蹭着,似乎想藉此稍减全身瘙痒。袒露在外的皮肉关节均在溃烂化脓,血水淋漓,散发出恶臭。
苏未名望之也不由得心悸,好歹对方也曾尽心尽力替他疗过伤,他唤了两声,白无常却似根本没听见,只管挣扎惨叫,片刻后终于似用尽了力气,哀嚎转弱,浑身仍在不断颤抖。
男子朝白无常上下打量一通,啧啧道:「七伤丸的压力果然厉害,看来这老家伙离死不远了。」
他那手下讨好地笑道:「掌门说得是,这老家伙好几天前耳朵就聋了,眼睛也看不清东西。」
「再过阵子,他的五脏六腑也会跟着慢慢地腐烂掉,最后毒入头脑,一命呜呼。白无常啊白无常,你一生也毒杀过不少人,死在自己炼制的毒药下也算因果报应。」男子大笑数声,吩咐手下将苏未名关进白雁隔壁的囚室里,率众人扬长离去。
众人脚步声逐渐消失,石洞里只有白雁的痛哭声还在回荡。
苏未名叹着气隔墙劝道:「白姑娘,别哭了。对了,那人不是你大伯的病人吗?怎么把你们掳到这里来了?」
知道再哭也无济于事,白雁缓慢收了泪,抽噎道:「他、他是要拿我大伯试药……」
苏未名耐心聆听大半天,总算明白了个大概──这白泉观观主任三法让白无常炼制了一味七伤丸,起初想拿白雁来试毒,却又改变主意,竟给白无常喂下了毒丸。
一为试药,二来,更为斩草除根,不让白无常再有机会炼制出七伤丸的解药。这白泉观主心机之深,手段之狠,令苏未名心底寒意更深。
白雁犹在低泣,又为苏未名担心不已。「苏公子,你那天不是离开医馆了吗?你几时得罪了那恶人,也被抓了来?」
苏未名苦笑,不想白雁替他担惊受怕,故作轻松地道:「他多半是看我不顺眼罢了,关上几天,说不定就会放我出去了。」
白雁不傻,怎会听不出苏未名是在安慰她,哽咽半晌才道:「但愿、但愿如此。」突然想到与苏未名同行的申无梦,眼前有了丝亮色。「苏公子,你那位朋友武功很高,如果他知道你在这里,一定会来救你出去的。」
苏未名这次连苦笑也笑不出了。一路行来他都没指望过申无梦来搭救他,此刻内心深处更不想申无梦涉足这等凶险境地。
纵然申无梦武功超群,面对任三法这样处心积虑的仇家,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他叹了口气,颓然坐倒在稻草堆上,望着铁门上方那个投进些微亮光的气孔,发起呆来。
一阵脚步声由上而下,逐渐变得响亮。
送饭的人又来了啊!苏未名背靠石壁而坐,虽听来人比平时多,也懒得睁开眼皮。
这石室内灯火长明,分不出昼夜。每逢他饥肠辘辘时,便有两人下到石室,从方孔中递进装着米饭清水的食盒。苏未名依此推断,自己已经被囚了将近十天。
这些天来,白无常都在断断续续地惨叫,声音越来越孱弱,昨天起再也发不出叫声。
白雁几近绝望,哭得嗓子也哑了。苏未名劝了她几次无果,也是一筹莫展。他也试过暗中运气,仍是使不出内力。想来那任三法虽然没再对他施针,肯定命人在端给他的食物里做了手脚。
逃生的机会微乎其微,看来这地底,终将是他葬身之处……
脚步停在了铁门前。
苏未名等着送饭之人递食物进来,却听那人竟打开了铁门。
任三法仍戴着斗笠,指使两个手下将苏未名从囚室中架了出来,利刃加颈,推到那巨大的虿盆边上。
坑中比那天又多了几具走兽尸体,已被啃食得干干净净。毒物仿佛能闻出活人的味道,窸窸窣窣,纷纷朝苏未名等人的方向聚集过来,被灯油中的药性克制着不敢爬出坑,但都昂首吐信,有几条大蛇口角甚至淌下了涎水。
看着脚底那无数蠕动的毒物,苏未名再怎么强作镇定,脸色还是不由自主发了青──这任三法想必是等得不耐烦,决意把他喂毒物。
这等死法,未免也太凄惨了点。他苦笑,笑容才展开一半,就被石阶上方飘落的一个醇厚又熟稔的声音凝结在嘴边。
「任三法,别伤他!」
紫影快如电光急掠直下,落在了虿盆对面。一身紫袍难掩仆仆风尘,凤目中几分忧色在对苏未名全身端详一圈后终于敛去。
连日奔波,总算找到了白泉观。还好,苏未名并未遭酷刑折磨。申无梦深深呼出口长气,给了仍在震惊之中的苏未名一个安抚的眼神,转望任三法,沈声道:「这是你我之间的过节,跟旁人无关,放了他。」
「哈哈哈哈……」任三法像是听到了世间最滑稽的笑话,笑得前俯后仰,猛地摘下斗笠,恨意使得他本就丑陋骇人的面容扭曲变形,越发狰狞。
他指着自己瞎掉的右眼,一字字道:「这只眼睛,是被你戳瞎的。我这张脸,也是为了修炼毒功对付你,才变成这副模样。申无梦,你再看看这坑中的人骨。」
「他们都是我昔日同门,我师尊也在里面。」
任三法笑声里尽是凄厉疯狂:「他们见不得我练毒功,想废了我的武功,我只好将他们全都杀了。呵呵呵……申无梦,为了你,我杀光了同门,自己也变成半人半鬼的样子,我等了十年终于等到这一天,你以为我会轻易放过你和你的相好吗?」
第十二章
申无梦冷然注视着任三法充满怨毒的独眼,缓缓道:「你想怎么样?」右袖却遽然挥出,劲风直袭挟持苏未名的那两人。
他出手奇快,不料对面任三法一直都在暗中留意着他一举一动,怪笑着也拍出一掌,凌空截住了申无梦的掌风。
两股掌风在半空中相遇,发出声巨响,气浪撞击到侧边的石壁上,顿时现出个极深的凹陷。数座长明灯被掌风击得粉碎,整座石洞也都在震动,顶上不少碎石簌簌砸落。
任三法得意狂笑:「申无梦!我就知道你会使诈,想要保你这相好的命,最好别再轻举妄动,否则我让人把他推下去喂毒蛇。」
申无梦此刻完全收起了轻视之心,面色亦前所未有地凝重。
任三法从怀里取出个白色小瓷瓶,扬手朝他抛了过来。「这里装的是软筋散,喝了它!」
申无梦接住瓷瓶,容色微变。
「不要喝!」苏未名自打申无梦出现,心头便五味杂陈说不出是何滋味,这刻终是忍不住大声劝阻道:「这人是个疯子!申无梦,你走吧,不用管我!唔──」
喉头突被任三法血红的手掌紧扼住,他声音遽断,面皮也顷刻发了紫。
「住手!」申无梦疾声喝止。
任三法哈哈一笑,独眼里闪动着怨恨和嫉妒,瞅着申无梦冷丽的面容,道:「怎么,你心疼了?呵呵,那就快喝啊!我的耐心可没那么好。」
他另一只手,已摸上了苏未名的脸,尖利发红的指甲沿着苏未名右眼缓慢打圈。「你这相好长得倒不错,尤其这双眼睛最是漂亮,让人真想将他双眼挖出来,嘿!」
指甲猛一用力,已掐入苏未名眼角肌肤。一丝血线随之淌落。
「我喝就是。」眼看苏未名咬紧了嘴唇忍痛不吭声,申无梦胸口窜起股隐痛,不再犹豫,拔下瓶塞,一口饮尽。
任三法放开了苏未名,笑得脸上大大小小的伤口里都往外直渗脓血,大步朝申无梦走去。「申无梦,看不出你还是个痴情种!为了这小白脸,居然甘心束手就擒任我宰割。不过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死得那么快。」
他扣住申无梦的脉门,将人拖到挂满了刑具的那堵石壁前,抓起一副吊挂在沉重铁架下黑黝黝闪着冷光的镣铐。
「你看,这些都是我特意为你搜集准备的。这副镣铐和这架子可是用乌金掺和了价值连城的陨铁制成的,就算你功力还在,也没法从这镣铐下脱身。」
他边说,边提起申无梦双手锁进镣铐里,将镣铐的钥匙在申无梦眼前晃了晃,突然将之丢进虿盆。蛇虫一阵涌动,转眼便把钥匙卷到了最底下。「这样,你就再也没办法从我身边逃走了。」
「你!」申无梦始终沈静的表情终于起了变化,凤目掠过丝杀机,扭动双腕,铁链叮当作响。
任三法自然不把申无梦毫无威胁力的眼神放在心上,只嗤笑一声,在众多刑具间物色着。「申教主,你就省点力气罢。啊,你说,我该先拿什么来款待你呢?烙铁?还是夹棍?哈哈,这里每样刑具,足够你慢慢品尝。」
他最后操起了一条皮鞭,凌空力抖,「啪!」地撕裂了石洞中的空气。
「申无梦,就先让你尝尝皮鞭的滋味罢。」他狞笑着奋力挥鞭。
「嗤啦」一声,申无梦胸前衣衫顿时被撕开条口子,玉白精壮的胸膛亦皮开肉绽,一串血珠随着鞭稍挥洒半空,溅上他身后的石壁。
苏未名脸上也感觉到一点湿热,意识到那是申无梦的血,他头脑霎时空白,直等第二鞭又狠狠落到申无梦身上,他才恢复了神智,红着眼用力挣扎,想摆脱那两人的钳制,却哪里挣得开。
他很清楚自己即便能甩开那两人冲上前去,也阻止不了任三法,可每一鞭抽打的虽是申无梦,也彻底打碎了他的理智──申无梦为什么要来?又何必为他甘受那疯子的折辱?!
「住手!」见任三法不为所动,他愤然对申无梦怒吼道:「申无梦,谁要你来救!我又不是──」
「别冲动!」申无梦低叱,深深望了苏未名一眼,冷静异常,浑然不像个正在遭受鞭笞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