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错
申无梦的脸在暮色里完全失去了血色,苍白如纸。每一字,都像是他费尽力气,才从干涩的喉咙间挤出。「未名,你真的恨不得杀了那个人?」
那还用问?!苏未名只觉申无梦问得多余,可对上男人眸中无尽悔意,他猛地僵硬。
电光火石间,他什么都明白了──那个面目模糊,被他憎恨了整整十年的人,就是站在他眼前的申无梦。
他呆立,不知道自己这刻还能说点什么。
被苏未名似哭又似笑的表情骇到,申无梦近乎哀求地道:「未名,别这样……」
「……放……手……」,苏未名发僵的肢体终于恢复了知觉,慢慢伸出左手,去掰申无梦紧抓着他胳膊的五指。
「我只是喜欢你才会那么做,未名,你信我。」明知此时苏未名听不进任何辩解,申无梦仍是不愿放弃。「我确实不知道你和慕遮是孪生兄弟,一直都以为我见到的是同一个人。如果我早些发现,我绝不会弄错的。」
苏未名的手停了一下,申无梦正惊喜地以为有了转机,猛听一声大响──
瑶琴被苏未名掷落草地,摔成两截,七弦齐断。
「你我从此,就如此琴……」苏未名喃喃道,竟又木然一笑:「你以为我是慕遮,才那样做的,就像藏剑阁那晚一样。我知道,我从来都只是慕遮的替身。申教主,我不怪你,只请你放手。」
「未名!」
「申教主,请放手。」
面对苏未名空洞的目光,申无梦不敢再刺激他,只得松开了苏未名的胳膊。
苏未名叹口气,转身缓步走回藏剑阁,走进书房,然后关起了房门,将紧随其后的申无梦挡在了门外。
他异常的安静让申无梦心底直冒寒气,颤声道:「未名,你有什么怨气,冲着我来就是,千万别做傻事!」
房内沈寂依旧,只闻苏未名平缓的呼吸声。
申无梦一惊更甚,「未名,开门!不然我只好破门而入了。」
他顾不上会惹苏未名生气,扬起了手,正待震破木门,门后终于传来苏未名一声叹息:「我不想再见到你,申教主,你走罢,别让我更恨你。」
申无梦绝美的脸容一阵扭曲,然而举起的手,终究没有落到门上。他隔着房门苦笑道:「我已经错了二十年,这次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走。未名,你一天不肯见我,我就在这里等一天。」
长久的缄默后,他只听到苏未名毫无起伏的两个字:「何必。」
无悲无喜,亦无留恋,似无波的死水。
申无梦周身剧颤,记忆中,苏未名从未用这种口气说过话。他宁愿苏未名对他大怒大骂,嘲讽挖苦,尽情发泄满腔怨恨,也不要苏未名平静如槁木死灰。
「未名……」他悔不当初,可再多懊恼与追悔,也无法令光阴逆流。
他颓然坐倒在走廊的靠栏上,任渐浓夜色一寸寸,吞噬了他的身影。
崭新的桌椅家俬,由脚夫挑着,络绎送进独活山庄。之前破烂的屋瓦门窗,也都修缮一新。
白雁多日来愁眉不展,全无心思理会琐事,重整山庄全赖苏幕遮忙碌奔走,此刻见苏幕遮又在吩咐脚夫安置摆放家俬,她心中委实过意不去,歉然道:「苏二公子,这些天多亏了你相助,我真不知该如何谢公子才好。」
苏幕遮微微一笑:「白姑娘太客气了,你是弱质女流,又是家兄的朋友,我理当帮忙,何况这些小事不过是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听他提到苏未名,白雁胸口一阵钝痛,眼窝发酸,只觉再多看一眼苏幕遮的容颜对自己都是种折磨,她借口要做针线活,快步离开。一路上避开往来脚夫,只往僻静无人的药圃走,不想被人窥见她即将掉落的眼泪。
秋重霜寒,园中草药长久无人料理,枯萎过半。白雁匆匆奔进白无常生前炼药的那座小茅屋,关上门板,终于忍不住伤心,抽噎起来。
哀伤之际,窸窸窣窣的几声异响传入耳中,她以为是茅屋被风吹动发出的声音,没在意。但不久后,又听到同样的声响。这次她听得清楚,声音是从角落里那座赤铜小药鼎里发出的。
白雁一惊收了泪,过去揭开药鼎盖子,仔细一看,小鼎里有一条两寸来长毫不起眼的黑色蜈蚣,瘦得如条细线,正在药鼎内壁上缓慢爬动。
药鼎里还残留着些许碧绿色的粉末。那黑蜈蚣爬到一处粉末处便停了下来,只有头部还在微微转动,似乎在吞食粉末,片刻后爬回药鼎底部,不再动弹。
白雁心中一动,大伯生前最后炼制的,就是七伤丸,这鼎中的粉末色呈碧绿,肯定是炼药时余下的。药鼎盖得严实,这条黑蜈蚣不可能自行爬入,应该是被大伯放进去一同炼药,却不知何故竟活了下来,又逃不出药鼎,只能靠七伤丸的药末为食维生,居然存活至今。
既然蜈蚣没被这剧毒的药末毒死,体内必有相克之物,拿它入药,说不定就能解了七伤丸的毒性。
白雁精神大振,拿袖角包住手指,探手入鼎,想把蜈蚣抓出来。谁知那蜈蚣看似慵懒,实则十分警觉,白雁手指还没接近,蜈蚣就飞快爬到了另一边。
白雁怕它逃出药鼎,赶紧将盖子重新关上,费力地抱起药鼎,走出了茅屋。
苏幕遮还在厅上,老远望见白雁抱着个赤铜小鼎走来,他一怔,飘身上前,替白雁接过了药鼎,奇道:「白姑娘,你拿这做什么?」
「快、快回小筑去!」白雁抓住他衣袖焦急地道:「苏公子的毒能不能解,就靠它了。我们赶快回去,迟了恐怕就来不及了。」
苏幕遮更觉奇怪,追问之下才得知兄长竟身染剧毒,时日无多。难怪他这些日子以来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宁,却又说不上原因。他俊脸一沈,道:「白姑娘怎么不早说?」
「是苏公子不让我告诉别人的。」白雁首次见这一贯温雅含笑的人动怒,心底泛寒,颤声道:「苏公子他是不想让你为他伤心才瞒住你,你别生他的气。」
苏幕遮长叹,心知白雁说的是实情,也不便再责怪这少女,微一点头,带着白雁疾步往外走。
几样精致菜肴,一壶佳酿,盛在黑漆描金的托盘里,被厨房仆役交到申无梦手中。
申无梦嘴边始终挂着丝苦涩笑容。他一手端了饭菜,慢慢地走回藏剑阁。看到书房门仍跟他离开时那样紧闭着,他苦笑更深。「未名,已经两天了,你就吃点东西罢。你不想看到我,那我把饭菜放在门口,我会走开。」
无人回应他。
申无梦黯然放下托盘,走到长廊尽头。
远山迤逦,枫红似火。
秋色明媚浓艳,书房内那个牵动了他毕生心绪的人,却在一日日步入死亡,而他,竟连守在苏未名身边,执手陪伴苏未名走完此生最后一段路的机会亦求不得。
怅惘间,思绪悠悠飞到了连城江上。夜雨滂沱,那人就在风雨中无声流泪,脆弱无助得像个被大人无情遗弃的孩子,颤抖着伸出沾满雨水的冰凉手掌,放入他手中。
那时的苏未名,一定盼着他能永远握紧他的手,不离不弃,可他却终究没有把握住。
刹那错手,难道就注定永远地失去?……
申无梦瞬息间只觉拂上他眼角的旭日光辉竟火辣灼痛,似乎要将他整个人由内而外烧伤,他难耐地闭起眼帘,良久,才努力让心情平复下来,转身走向书房。
托盘仍在原来的位置,文风未动。这结果虽然早在申无梦意料之中,他胸口还是揪心地痛。苏未名竟是铁了心宁可绝食,也不愿再与他相见。
他拿起饭菜,隔门恳求道:「未名,就让我最后再看你一眼。只要你把这些饭菜吃了,我就走,从此再也不来纠缠你。未名?……」
书房内静得出奇,甚至听不到丝毫气息。
申无梦面色大变,一掌拍开房门。
苏未名不在,榻上被褥尚留有余温。
一定是趁着他之前离开藏剑阁去厨房拿饭菜的那段间隙走的!申无梦霎时惊慌失措,放下托盘,一跃下楼。刚往小筑大门方向奔出几步,倏忽顿住脚步──苏未名说过不想客死他乡,肯定不会离开断剑小筑,多半还在小筑某个隐秘处藏着!
他旋身,急跃回藏剑阁楼下最西边的一间空房。屋内四壁萧然,也没有窗户,除了墙上悬挂着半柄铁锈斑驳的断剑,空无一物。
申无梦走到断剑下,用力一拉剑柄,那堵墙壁发出连串低响,向左右缓慢分开。暗黄灯光也随之泻出,照亮了墙后一条通往下方的地道。
这间密室,是苏幕遮时常用来闭关练功的所在。要在小筑里找个隐蔽的藏身之处,申无梦自然第一反应就想到了这密室。他有预感,苏未名就躲在里面。
地道仅有数十步,申无梦一眼就看到了苏未名挺拔的背影,正坐在檀木书案旁,如老僧入定。
「未名你果然在这里。」
申无梦松了一大口气,竟有种失而复得的狂喜。他走到苏未名身后,涩然笑道:「回书房去吧。只要你答应我别再绝食,我可以立刻离开小筑,不再惹你生气。」
苏未名仍坐得笔直,连背后发丝也没有稍动。
申无梦觉得自己从未如此卑微过,可他依然低声下气地继续诉说:「我知道你不肯相信我,不过我现在说的,都是实话。没错,这么多年以来,我看着守着的人,是慕遮,那是因为我以为慕遮就是我第一眼喜欢上的那个孩子,就是你啊,未名,可我没想到会阴差阳错地认错了人,还一错就是二十年。」
纵使如此,他仍是难以自拔被苏未名深深地吸引,乃至彻底沈沦……
「你还记得你在谷底受了伤的那晚上吗?其实从那时起,我就觉得你更像是我最初认识的那个孩子。我怕会对你着迷,会对不起慕遮,只好故意疏远你,却根本不管用。你被任三法抓走后,我根本没心情再去找幕遮,就想着找你。未名,二十年前,我喜欢上的人,是你,二十年后,仍旧还是你。」
密室里,只有他清朗醇厚的声音在回响。苏未名始终罔若未闻,动也不动。
一股寒气悄然自申无梦脚底升起,他终于觉察到一丝不对劲,弯腰凑到苏未名耳边大叫了一声未名,苏未名仍未回头。
离得近,申无梦看到苏未名耳根肌肤泛着青绿色,诡异之极。他脑海顿成空白──未名,已经聋了?!他适才的肺腑之言,未名根本一个字也听不见!
他用力抱住了苏未名。突如其来的拥抱终是让苏未名震了震,回过头来。
几天不见,苏未名面庞也隐约透出股青气,双眼雾蒙蒙的,定定地对申无梦看了一阵,似乎才看清楚来人,抓住申无梦双肩,想推开他。
未名的眼睛,也快失明了吗?申无梦紧搂住苏未名,从无一刻像此时痛心。「未名,未名,你才是我真正在乎的人,你听得到吗?」
怀中人自然不会回答他,兀自不停挣扎着,试图挣脱他的双臂禁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