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错
衣胜寒怪异地看着他,「你要把苏门主也带回家去?师祭神,你不是一直骂他是个伪君子,对他恨得牙痒痒的么?怎么不干脆宰了他?」
「他中了毒,我现在动手,胜之不武。等药泉替他解了毒,我自然会再跟他算旧账。」
衣胜寒恍然大悟地哦了声,大笑:「你可真好心情,医好他再打,哈哈哈!我看你是闲得发慌,没事找事吧!」
师祭神难得地没跟衣胜寒争辩,唯有眼神微暗,落在了苏未名脸上。
自始至终,苏未名都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表情淡漠依然,无惊无惧无愤怒,似乎半点也不担心命悬人手。
师祭神视线逐渐下移,对苏未名唇瓣上明显遭人咬噬的小伤口凝视片刻,最终移目,嘴角扬起一抹莫测高深的笑意。
赤翼一声长鸣,展开双翼,!翔飞天,须臾便化作一点小小的黑影,飞入天际斑斓绚丽的火红晚霞中。
藏剑阁里,灯火通明。
申无梦盘膝坐在书房内的软榻上,闭目打坐。肋下伤口已由崔大夫上药包扎妥当。任三法那一抓并未用上毒功,虽然抓得极深,尚不至于危及性命,但面色仍因失血过多变得一团惨白。
运气两周,他缓慢睁开双眼,望向坐在对面的苏幕遮和白雁。
神智清醒后,他就意识到自己昏迷时紧抓不放的人是慕遮。此刻体力稍复,嘶声问道:「还没找到未名吗?」
苏幕遮摇头,面带忧色。「我已经派人四处寻找,还没哥哥的下落。」
白雁看着案上的赤铜小药鼎,好不容易为苏未名找到一丝生机,满怀希望地赶回来,不料却扑了个空,她低泣道:「申教主你说苏公子他已经失聪,眼睛也看不清楚东西了,他应该走不远,就怕、就怕路上出了意外。」
她说的,正是申无梦最担心的事。申无梦再也坐不住,勉力跨下软榻。「我去找他。」用力猛了,肋下才止住血的伤口又开始渗血,转眼就将刚换上的衣服染红了半边。
苏幕遮拦住步履踉跄的男人,将他扶回榻上,轻叹道:「申教主你这个样子,怎么还能轻易走动?」他走出书房,随口叫过个正在藏剑阁附近巡走的护院,吩咐那人去请崔大夫过来。
那人应声离去。
苏幕遮转身正待返回书房,猛闻头顶上空一声鸟鸣,嘹亮惊人。他抬头,入目便是头硕大的灰褐色巨鸟,鸟背上还坐着个黑袍男子。
「你?!」看到明明被师祭神带上赤翼的人居然又出现在断剑小筑,衣胜寒大吃一惊,从鸟背飞落廊间,指着苏幕遮愕然道:「你怎么突然又回来了?」
苏幕遮认出这男子半年前曾与师祭神一同来过小筑寻衅,他冰雪聪明,心念微转间已知这男子必定刚见过兄长,疾声道:「阁下见到的那人正是家兄,敢问他人在何处?」
衣胜寒愣了愣,尚未理清头绪。一阵低咳传出书房:「慕遮,是什么人?他见过未名?」
这人声音尽管极为虚弱,却仍清醇如美酒。衣胜寒忍不住面露惊喜,恭谨地道:「师尊,是弟子胜寒。」
屋内之人显然有些意外,顿了顿,才道:「进来。」
「是。」衣胜寒一整衣容,跟在苏幕遮身后进了书房。望见榻上人和十年前没什么变化的绝世姿容,心底暗暗称奇,不敢多看,忙跪地行礼。
「是你!」申无梦也是一呆,第一次出手驱赶师祭神时,他就见过这男子,还以为是师祭神邀来的帮手,不料竟是自己那个长不大的大徒弟!可他记得衣胜寒天生怪症,无法成长,几时变得如此高大英朗了?不过眼下不是纳闷的时候,他示意衣胜寒起身,问道:「你在哪里见过未名?」
苏幕遮在旁解释道:「家兄未名与我是孪生子。」
衣胜寒终于明白过来,见师尊一脸焦灼,他不敢隐瞒,将先前之事原原本本地告知申无梦。
听说苏未名被带回了祭神峰,申无梦倒是略松了一口气。有药泉施救,应当能将未名的毒伤拖延些时日。
他指了指药鼎,道:「慕遮,带上它,我们这就去祭神峰。」
衣胜寒暗地里直叹气,劝道:「师尊,以你的伤情,现在根本没法上路。」
申无梦还想力争,这时崔大夫已带着药箱匆匆赶到。见先前包扎好的伤口再度崩裂,崔大夫少不得将申无梦数落一通,重新替他换药。一番忙碌完毕,又千叮咛万嘱咐地交代他务必静卧养伤,才告辞下楼。
苏幕遮安顿好众人,独自回到棋室,一个人慢慢下着棋。
目光停留在纵横交错的棋盘上,思绪仍系着申无梦诸般言行,倏忽微微一哂──那天在土地祠中,兄长说申无梦是为了他,藏身小筑多年。可他如今看下来,这申教主心中挂念的,分明是兄长。
「……哥哥,你是当局者迷,自己也糊涂了罢……」他轻笑着摇了摇头,落子。
一碗黑乎乎的药汁,放在了苏未名面前的青玉矮脚几案上。
「喝了它。」师祭神拂袖,在对面落了座。
苏未名盯着他,想从师祭神脸上瞧出些端倪,却不得要旨。
被带回祭神峰后,他本以为师祭神会对他大肆折辱,以雪在断剑小筑败北之耻,谁知料想中的苦牢酷刑一样也没降临,反而有个老人连日来给他施以针灸。虽然毒性仍在,也没再恶化。今天,师祭神更端来了药汁。
这魔头,莫非想要救他?还是嫌折磨个将死之人无趣,打算将他医好了再动手?苏未名左思右想,都觉得后者更有可能,忍不住在心中冷笑。七伤丸根本无药可解,注定这魔头要白费心机了。
他端起药碗,一饮而尽。不多时便觉得头昏眼花,望出去景物越来越模糊。
是迷药……这魔头,究竟想干什么?……他极力想保持清醒,终究敌不过药力,晃了两下,趴倒在案上失去了知觉。
师祭神目光闪动,半晌扬起丝淡然微笑,伸手摸上苏未名嘴上那几个已然愈合的小伤口。
指尖刚摩挲了两下,一个森冷如利刃的声音直钻入他耳中:「拿开!」
什么人竟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近他身后?!师祭神为之一凛,尚未来得及回头,一股掌风已卷动室内气流,尖啸着袭来。
他仓促旋身,挥袖,疾退至居室角落里,方才化解了这浑厚无比的掌力。望着怒气四溢踏入室内的紫衣人,心头大震,单腿跪地恭声道:「师尊,你果然还在世。」
「你胆子真不小,连我的人也敢动!」
申无梦雪白的脸宛如罩了层千年不化的冰霜,语气也阴寒到极点。他惦挂着苏未名,根本没耐性在断剑小筑养伤,稍能下榻走动后便执意赶来祭神峰,不料刚到,就看见师祭神在对苏未名动手动脚。如果不是肋下伤口又开始牵痛,他绝对会再补上一掌,将师祭神直接打飞。
他过去扶起苏未名,见他昏迷不醒,更是气恼,冷冷道:「祭神,你给他下了迷药?」
衣胜寒跟着入内,见势头不妙,忙道:「师尊息怒,师弟他绝不会加害苏大公子的。」
师祭神垂首据实解释道:「是药泉打算等苏门主入睡后替他放血疗毒,所以弟子才先给苏门主服药,绝无歹念。」
申无梦已检视过苏未名全身,确实安然无恙,怒气这才有所收敛。
师祭神起身,猛地望见衣胜寒身后还跟着一人,手托药鼎,青衫黑发,面如冠玉,活脱脱又是个苏未名,他霎时怔住。
他的震惊全在对方意料之中,苏幕遮微笑:「尊驾带回来的人是苏某的孪生兄长。家兄这几天承蒙尊驾照顾,苏某先谢过了。」
师祭神看着苏幕遮,回头再看看被师尊揽在怀里的苏未名,一向淡定的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心念电转,却也解开了积压已久的疑团。「藏剑阁一战,拿棋子暗算我的人,想必就是苏门主了。」
苏幕遮颔首道:「苏某当日急于替家兄解围,得罪了。」
师祭神冷笑一声,待要讽刺他几句,碍于师尊在场,他终是将遭人戏耍的不快强自按下。
丹房内弥漫着浓郁的草药味,药泉揭开赤铜小药鼎,手执银针,慢慢地伸进鼎中,将那条细小的黑色蜈蚣挑了出来。端详片刻后,他满脸的皱纹终于略有松懈,对围在他周围的人道:「这条就是炼制七伤丸时剩下的蛊虫,用它以毒攻毒,再加上莫醉秋的血做药引,应该能化解七伤丸的毒性。」
「可惜没有七伤丸的药方,只怕……」苏幕遮眉间仍有忧色。
药泉翻起白眼,哼道:「我的医术难道还比不上白无常那个死老鬼?有了药引,你还怕我医不好你兄长?」
「是苏某失言了,前辈勿见怪。」见激将法奏效,苏幕遮与申无梦相视一笑,不再多言。
衣胜寒却愀然不乐,抱怨道:「什么?!又得用醉秋的血?他当初割腕已经失了那么多血,至今还没调养回来,现在又救姓关的老家伙,又要救苏大公子,回头吃多少补药都不够啊!」
「怎么,你不乐意?」申无梦冷眼一瞥,不带火气,却足以令衣胜寒噤声。
想到上山后还没见过醉秋,他向师尊告了个罪,走出丹房,正准备往客舍去,偶一转眼,在寥落星光下望见了师祭神。
男人独立巨树下,手持玉盏,慢慢啜饮着美酒,面色跟夜幕一样深沈。山顶寒风呼啸,将他衣袍吹得猎猎作响。
「这北方天气就是冷得早,看样子快下雪了。」衣胜寒想着得赶紧回去帮醉秋暖被窝,加快了脚步。
走出几步回头一看,师祭神还在喝闷酒。他了然,噗嗤一笑,走回去拍了拍师祭神的肩膀,同情地道:「你是在想苏大公子吧?我劝你还是少接近他为妙。没见师尊白天看你的眼神吗?简直想把你给撕了。话又说回来,你几时起对苏大公子动了心?难道是藏剑阁那一战打上瘾了?」
师祭神轻旋着酒杯,没吭声,目光更为幽邃深远。
「不过嘛,你也不是没有机会了。」衣胜寒很义气地提醒他:「还有苏门主啊!反正他兄弟俩长得没半点分别。孪生子嘛,找哪个都一样。」
师祭神灰眉微扬,还未接话,一声冷哼已倏忽响起──
「哪一个都不行!」申无梦面色不善地走近,望向师祭神的眼神中更充满浓浓警告意味。
知道师尊正在气头上,师祭神聪明地选择了沉默。
衣胜寒表情怪异,忍了又忍,终是干咳一声,道:「师尊,你莫非是对苏家两兄弟都有意思?」
「别乱说。苏门主执掌断剑小筑,要传承苏氏香火,祭神你别去招惹他。至于苏大公子……」忆起苏未名离开密室时那决绝的背影,申无梦脸上不禁露出痛楚之色,黯然无语。
衣胜寒归途中旁敲侧击,已从师尊和苏幕遮口中探听出了不少内情,对申无梦的心思也知道个八九不离十,笑道:「师尊还在担心苏大公子不肯原谅你?其实依我说,苏大公子分明也对你有意,否则怎么肯代替师尊你服下剧毒。他拒你于千里之外,只不过是解不开自己心里的结罢了。我倒有办法为师尊分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