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错
「啊?」鸨母脸上的媚笑一下子僵住了。等看见青衣人已径自行到楼梯边拾级而上,她才回过神来,追着青衣人的背影也上了楼,边嗔道:「我这里可只有娇滴滴的姑娘们!公子若要找小倌儿,可走错地方了。」
青衣人脚步不停,目光逐一扫过二楼各间厢房门口小木牌上的名字,微笑道:「不会错。我要找的人,就和这儿的琼枝姑娘在一起。」
鸨母愣了愣。走廊那头的一间厢房门猛地开启,一人步出,是个长身玉立的青年。眉飞入鬓,俊逸出尘,微翘的嘴角却噙着几分若有若无的淡淡讥诮。望见正朝他走近的青衣人,青年眸光一凝,脸色倏变。
「哥,这次我总算找到你了。」青衣人笑叹。
青年面沈似水,陡然一拍身边的雕花栏杆,借力腾身跳下了楼。楼下众人惊呼声中,青年已翩然落地,更不停留,拨开人群便往外发足疾奔。
「苏公子?公子?!」一个娇小玲珑的女子从那间厢房里冲了出来,正看见青衣人衣袂轻飘,也跟着纵身跃落。男子微扭头间,帽檐下的玄纱飞扬,露出俊美的侧面,恰巧落入她的视线中。
琼枝忍不住咦了一声,怔住──这青衣人的容貌,居然和刚从她房中离去的苏公子一般无二……
两条人影一前一后蹿出了怜香院。嫌花街上车马拥挤,前面的青年干脆足尖轻点,飞身飘上了屋顶,青衣人随之跃上屋顶紧追不舍。两人身法均是奇快,月色下只见两点淡淡影子飞掠而行,宛若浮光。
越过数条花街柳巷后,渐近郊野。四下没了灯火,月光因而显得越发清皎,穿透薄如轻纱的云层,拂照着江岸边的古津垂柳。渡口仅有竹亭一座,不见船只。
「哥哥,前边已经没有路,别再躲我了。」青衣人长叹,涩然苦笑道:「这几年来我一直都在四处打探你的下落,可每次你都避而不见。哥,你是不是恨我独占了爹的喜爱,不打算认我这个弟弟了?」
青年的脚步微一凝滞,停在了江畔,却未回头,任由夜风吹拂起他发丝衣角,在空中凌乱舞。
见他不再奔逃,青衣人也放缓了步子,走到青年背后,伸手摘下竹笠,黯然道:「哥,跟我回小筑吧,否则我辈子都难以心安。」
「慕遮……」苏未名终于缓慢转过身来,凝视着暌违多年的弟弟,后者眼里满是愧疚之色,令他无法再硬起心肠对弟弟不理不睬。况且平心而论,这些年来在江湖漂泊浪荡,纵有孤独自怜时,他恨的,也只是偏心的父亲,还有断剑小筑外那片烙下他屈辱记忆的梅林,从未对弟弟有过丝毫怨怼。
「你是我亲弟弟,我怎么会来嫉恨你!」看到苏幕遮的神情因他这句话明显轻松了起来,苏未名也不禁微微一笑,却又紧接着摇了摇头,自嘲地勾起了嘴角。「不过我是不会再回去的,我可不想再被爹追着要打要杀的,呵──」
「爹他老人家七年前就已经过世了。」
一句,截断了苏未名的话音,讥笑也凝固在了脸上。他震惊地看着弟弟,脑海里霎时一片空白,半晌,才艰涩地道:「你说什么?我、我怎么都没听说这事。」
他的反应,早在苏幕遮意料之中。苏幕遮拉起兄长的胳膊,叹道:「哥,自从你走后,爹就病倒了。我那时还年少,剑术尚未大成,不能独当一面。关总管他们生怕爹病倒的消息一旦传出去,会有仇家宵小欺上门来,所以一直对外隐瞒着爹的病情。」
他端详着苏未名月色下苍白的面容,安慰道:「哥哥,七年前爹去世,并没有声张发丧,你当然不会知道,不用自责。」至于父亲是被兄长气得病倒,他自是绝口不提,免得兄长更负疚。
再多怨恨,终究敌不过血浓于水的骨肉亲情。苏未名呆立着,胸口闷涨,说不出的难受。也不知怎地,眼窝一阵发酸,他急忙别转头,不想让弟弟见到他的软弱,却听苏幕遮低声续道:「不发丧,是爹的遗命。哥哥,爹他老人家临走时再三交代,一定要找你回去,不能再让你一个人在外流浪。你一天没回断剑小筑,爹的灵柩就一天不下葬。」
「……你少来骗我……」
「哥哥!我怎会骗你!」苏幕遮无奈地转到兄长面前,盯住兄长发红的眼圈,一字一句:「爹早年虽有许多不是,可他临终前,到底还是挂念着你,放心不下。你就别再记恨他老人家,回家去吧,也好让爹尽早入土为安。」
苏未名闭目,唯有嘴唇轻微颤栗着,良久,点了下头。当年没能见到娘亲最后一面,已经令他抱憾至今,不想再连父亲的遗容也不得相见。
他长长叹了口气,自漫长的回忆中挣脱,将目光从家祠方向收了回来。一摸衣裳,在外站立许久,沾露微湿。
东方天际已乍现一丝橘红色的亮光,正缓慢撕开青寥寥的天空,照上藏剑阁周围高低错落的屋瓦花木。
一个腰背佝偻的苍老身影穿过黎明时分的淡白雾气,执着芦花笤帚走到藏剑阁楼下,开始慢吞吞地扫地。
苏未名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随弟弟悄然回到断剑小筑,迄今已近一载。
他始终抹不去当年默林中的噩梦阴影,虽然那时他喝醉了酒,对那个男子的面目声音都迷迷糊糊地记不清楚,但他一直怀疑那淫徒是小筑门人,哪肯在那人眼前露面,任凭弟弟百般劝说,他都不为所动,终日藏身在藏剑阁内,除了弟弟幕遮,不与任何人见面,更叮嘱弟弟不得将他的存在告诸众人。苏幕遮不明所以,又唯恐逼问得急了,兄长一气之下又要离家出走,只得作罢。
苏未名对小筑里众多门人仆役,唯一有好感的,便是当初时常去乡下探望照顾他的九叔。既回了家,他倒并不想隐瞒老人,一日心血来潮想让弟弟找老人来与他叙旧,结果却被弟弟告知,真正的九叔早已病逝,如今这个,竟是天一教的前教主申无梦乔装改扮而成。
他惊愕之余,向弟弟追问详情。苏幕遮也是在祭神峰门人攻打小筑一役后,听关山雨等人说起九叔身手卓绝,他私下找九叔询问,才得知对方来历,亦猜不透这大魔头躲在小筑究竟有何用意。
两兄弟一商量,均想这魔头赶是肯定赶不走的,好在对方已在小筑潜藏多年,并无任何对小筑不利的举动,也就听之任之算了。
话虽如此,苏未名不比弟弟常年待在小筑绝少过问外间世事,心思坦荡,他孤身一人辗转江湖,险恶人心见得听得多了,总觉得申无梦此事透着十分诡异。
放着一呼百诺威震武林的天一教主不做,却跑到小筑来改头换面当个扫地仆人。要说申无梦没图谋,苏未名是绝不相信。只不过这些日子以来,他在暗中注意了这大魔头许久,都没找到什么破绽。
申无梦每天的行动,非但很正常,甚至简单得可以用千篇一律来形容。鸡鸣而起,日落而息,白天大部分时间,就是在藏剑阁附近洒扫转悠。
在苏未名看来,这大魔头表现得越是正常,背后必定隐藏着越深的阴谋诡计。只是他实在打破脑袋也想不通,断剑小筑到底有什么地方值得对方在此耗费多年光阴?……
心神随楼下那人影转动着,不知不觉间,苏未名眉头蹙得更紧。这时旭日已跃出云翳,透过渐淡的雾气,苏未名隐约觉得申无梦忽地仰起了头,遥遥望了他一眼。
相隔虽远,男人明锐的目光仍如箭矢,直望进苏未名眸底。
说是苏未名的错觉也好,被男人这种眼神注视着,他浑身顿觉说不出的别扭。尽管对方的目光中并不含敌意,可一股莫名其妙的违和感依旧从苏未名心里翻腾而起。
他哼了一声,掩饰起内心的慌乱,返回卧房。
第五章
苏幕遮业已睡醒,正在穿衣,见兄长面色不善地从走廊上进来,奇道:「哥,你怎么了?」
「没什么。」苏未名也走去自己的床榻边更衣。
衣衫鞋袜、发簪挂饰,都与弟弟所用的一模一样,均是苏幕遮为兄长添置的,以示他兄弟俩无分彼此,也正合苏未名的心意──穿戴如出一辙,即便他不慎被小筑中人看到,也不易被识破。
他慢慢系好腰带,脑海里仍残留着申无梦适才那一瞥,想了想,决定还是得提醒弟弟一声。「那个姓申的家伙,我总觉得他鬼鬼祟祟的不太对劲。慕遮,你得多提防着他点。」
苏幕遮一怔,随即微笑:「你也留意他不少时日了,他不是都跟以往一样,没什么异动么?哥,你不必太担忧,依我看,他应当没歹念。」
他与兄长说着话,想到的,却是那天质问申无梦时的情形……
男人被他堵在藏剑阁后的柳树下,知道无法继续隐瞒,终于低笑一声,清朗醇厚,完全不同于往日的苍老沙哑。随后伸直了佝偻的腰背,全身上下的关节都发出细微的声响,彻底舒展开颀长身形。
「这缩骨术用久了,滋味确实不好受。」男人的目光也一扫昔日的浑浊,变得清澈明锐,迎着苏幕遮惊诧的眼神,缓缓揭下面具。
「是你!」苏幕遮素来镇定,也不禁脱口喊了出来。他很肯定,自己十六岁那年便与这男人见过一面。毕竟这么相貌奇美的男人,任谁见过都难以忘怀。而且相隔十年,岁月却似乎并未在这男人脸上留下丝毫痕迹。男人的容颜,依旧绮丽精致得令人惊赞。
这个奇怪的男子,为何要乔装成九叔藏身小筑?苏幕遮心头疑云重重,但深信此人既肯出手驱逐师祭神的手下,相救关山雨师徒,应当是友非敌,于是拱手问道:「请恕苏某眼拙,敢问阁下究竟是何方高人?还有九叔他……不知……」
「苏九早已病逝,我这些年来才能取而代之。」男人轻描淡写地一言带过,言辞虽然温和,却自有股不容置疑的威严,目注苏幕遮,轻笑道:「我是天一教第三代教主申无梦。」
再孤陋寡闻的江湖人,也不会没听说过天一教的赫赫威名。苏幕遮不由得动容,正在寻思此人的动机,只听申无梦缓声道:「慕遮,你无需多心,我不会对你和断剑小筑不利。」
苏幕遮心有所思,也未留意男人唤他名字时的亲近意味,只是疑惑地看着申无梦脸上的微笑,道:「申教主,恕在下蒙昧,你留在我小筑多年,是为何事?」他自觉问得甚是客气,但仍觉察到申无梦面色微变,并非动怒,竟是几分掩饰不住的失落。
男人定定地对他凝视了好一阵,直看得苏幕遮有些不自在,才微叹了口气,重新露出笑意。「你只需知道我绝无害你之心就够了。你若不习惯,就还是把我当成苏九罢。记着别把此事告诉小筑其它人,以免他人误会,以为我对断剑小筑有所图谋,平白起风波。再说我当年诈死离开了天一教,风声若泄露出去,我的两个徒弟衣胜寒和师祭神多半会找上门来一探究竟。」
师祭神居然也是天一教的人?苏幕遮大感意外,还想再问个清楚,听到有仆役的脚步声经过附近,便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