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郎归
“公子!”
“丘老板!”
……
行车即将下坡,此处乃是山林高地,金芃羽没走多远,就到了一处山脊,下有溪水迅猛。
正当焦头烂额之际,底下传来一声应话:“我在这儿呢!”
“公子!”金芃羽忙冲上前,只见寻壑就在底下不远处,正一手扶着树干,一手握着纸卷朝金芃羽挥手:“幸好逮回来了,我这就上去。”
“公子你小心点!”
“泥地湿滑,丘老板当心!”
方才还是倾盆大雨,而今雷电交加,河流哗啦作响,端的是触目惊心。二人目不转睛看着寻壑深一脚浅一脚往上走。
突的,天色突暗又骤然亮起,霹雳裂空,自苍穹窜下一道电龙,穿云裂石之雷响过后,只听咔擦几声,几棵巨木应声倒下。
捂眼不过瞬间,金芃羽放手刹那,原地早不见了寻壑身影,定睛远望,竟见他连翻带滚往山脊底端的水流摔去。
“公子!”
却见寻壑情急之下揪住几根芦苇,稍稍定住身形,可奈何猛浪若奔,突的一扇水水浪拍起,将那芦苇吞没,待水潮退去,地上哪还有寻壑,赶车小厮眼尖,指着远处河水尖叫:“丘老板在那!”
金芃羽顺着看去,但见寻壑沉浮其中,顿时绝望至极:“我不会水,怎么办!”
“我会,我下去救。金公子快去附近找人,多个人多份力!”小厮一边说一边蹲身滑下坡去。
金芃羽走了多远,泪就淌了多远。这荒山野岭,更兼风雨大作,别说人,连只鸟畜都难见。故而一路放声大喊‘有人吗’至声嘶力竭,也不闻回音。就在绝望之时,有人自身后牵住金芃羽胳膊。
金芃羽猛地回身,见是一负荆莽汉。此刻竟无所谓害怕,金芃羽只觉得欢喜希望打心底直冒,尚未张口,那莽汉却问:“你怎么会在这儿?”
金芃羽错愕:“你认识我?”
“你家公子人呢?”
提及公子,金芃羽再顾不上其他,嘶哑哀求:“公子掉到河里了……”
没等金芃羽说完,这莽汉惊得瞪圆双目:“什么?带我去!”
同引章交代清楚缘由已是中午,沈越简单吃了些饭食,毫无睡意,便舍了午睡,又见后院柴火剩余不多,索性携了绳索出城砍柴。一路只觉得心神不宁,稀稀落落砍了些木料,顺着山道背城走远。不巧碰上山雨,沈越就着一处破亭避雨,远远闻见人声呼号,遂上前一探究竟。
未想竟碰见沈鲤素日带在身边的帐房先生,惊疑之下沈越上前询问……
金芃羽一日操劳,刚刚惊吓中一路奔波,而今气力所剩无几,饶是她此刻心急如焚,可奈何双脚沉如灌铅,寸步费力。
沈越只恨眼下无插翅借力,再耐不得金芃羽的步履蹒跚,丢下柴火将人扛上肩头,厉声喝道:“指路!”
回到原处,赶车小厮和寻壑早不见影,沈越放下金芃羽,连滚带爬冲下山脊。金芃羽也安不下心,一路挪移着下坡。等到人至坡下,却见沈越早已追出半里地,赶车小厮就在岸边放眼溪水,竟见寻壑正往对岸游划,只待稍稍往前,抬手便能够得着旁逸出水的树枝了。
巨雷稍歇,猛浪仍急。
眼见寻壑就要碰上树枝了,他却突的抽筋去骨一般,软在水中,随波流去。
只听得比雨声更凄厉的扑通一声,却见溪岸这边沈越已跳下水去,径直向寻壑逼近。
虽是坚守内陆的猛将,可孙辟疆十项全能,下得水来可为浪里白条,来去自如。沈越当年跟着孙辟疆,便决心要弥补水性,数载水中沉浮,早已练得一身本领。可眼下他却顾不上招式,手脚并用爬向随水推移的人。
终于将人捞进怀里,可寻壑四肢软瘫,无知无觉。
沈越一惊,顾不得身在水中,将寻壑翻过面来,埋头就给他度了一口气。见寻壑咳嗽两下,沈越才稍稍放心,一手抱着寻壑腰身,其余肢体滑水,往岸边游去。
终于攀上枝条,沈越借力上岸,站定时回头,赫然一惊,只见寻壑双目呆滞,但却紧紧盯着自己。沈越将人放倒在地,剥开寻壑上衣,往他肚腹摁压几下,寻壑机械地吐了两口浑水。
沈越托起寻壑脑袋,就见他眼皮半阖,瞳仁却随着沈越的动作而追随着沈越的脸。
寻壑唇瓣几番张合,沈越俯身。方才水中水中没发现,眼下凑近了,沈越才惊觉,寻壑整脸滚烫,眼圈红烫,竟是留了满颊热泪。沈越凝神,模糊听得寻壑口中反复呢喃——
“你还活着?”
再抬头时,却见寻壑脑袋一歪,再挡不住似的昏死过去。
第35章 重见水中仙②
入夜后大雨才止住,润泽舒爽。戌亥之时,端的是入眠佳期。
可引章此时心焦得无以复加,屋里搓手干等多时,仍不见人回来,便再也坐不住,出到府门前张望。
深夜罕闻人语,又兼郊区僻地,此刻俏寂无声,唯有牌匾下两只红灯笼透光相伴。也不知坐了多久,隐约传来车轮轱辘,引章跳起至道中。待看清来者,不由目现喜色,奔跑着迎上去。
“怎么这么晚?”
“公子掉进河里了。”
闻得小厮刘二这句话,引章顾不得马车刚停下,就掀开帘子朝里看去。平日算是大小刚好的车厢,此时却有些逼仄,金芃羽照常坐在窗边,正对门坐着的,却是沈越,至于引章所记挂的寻壑,此时正躺在沈越怀中。
“刚好碰上这个砍柴的,是他救了丘老板。”
引章错愕地看向刘二,再看回车厢,沈越已抱着寻壑下车。
寻壑平日就唇无血色,此刻唇瓣颜色更是与肤色融为一体,带着浸泡过度的病态肿胀
引章失声呼唤:“公子?!”
下车时沈越手臂稍动,挪到寻壑肩膀,寻壑头颅无力垂下。
“公子他……”
“去叫殷姨娘,还有,准备沐浴的热水。”
沈越吩咐下来,引章才意识到要害,即刻冲进府里准备。
回到草房子,沈越将寻壑放在榻上,将其衣物悉数剥下,仔细翻看,确认寻壑身上没有要紧伤口,沈越才稍稍宽心。
炭火噼啪,诺大丘府却没几个人气,打一桶水而已,就让小厮刘二、金芃羽、引章全部上阵,不过所幸,热水很快备好。
寻壑仍在昏睡。沈越一手穿过他膝弯,一手揽住他肩膀,寻壑脑袋顺势歪向沈越胸膛,沈越将人放下,寻壑半只腿才没入水中,突的打了一个激灵,沈越霍地将人抱起,探手入水。
引章连忙辩驳:“水温我试过了的,公子平日就泡这个温度。”
沈越将手收回,确实不烫,才复把寻壑放下。
殷姨娘提着包裹入内,沈越恰好出声吩咐:“你们先下去,洗好了再叫你们。”
话音落下,沈越已经开始细细擦拭。情态之较真,让引章最终放下难安的心,随众人出去。
几个人不敢走远,就在门外候着。
自看到沈越给寻壑褪去衣衫,金芃羽就退出门外。引章出来,见其蹲坐檐下,便过去问道:“公子怎么会掉进水里?”
金芃羽一声喟叹,才道:“都怪我。”
“怎么?”
“公子车上翻看账目,我一把夺过要他休息,不料一阵风将纸片卷出去。你知道公子的,他即刻下去追,结果……当时电闪雷鸣,公子一不小心,就滑进了河里。我不会水,刘二让我去找人,他下去救。也是巧了,遇到了……沈爷……”
引章掐断:“你怎知他是沈爷?”
“路上我还摸不着头脑,可回来,见你和殷姨娘都跟这位爷极熟稔似的,任他照顾公子。我就猜到了。”
引章点点头,转而向身后问道:“刘二,不是说你下去救公子吗?怎么最后变成沈爷下水了?”
质问之下,刘二少年心性,惊得站起,哆嗦着解释:“我本来要下水的,丘老板他喝住我,我看……我看丘老板真的在游,就没下去了……”
引章点头,不料金芃羽嚯声站起,语声尖利:“我把公子放心交给你,你竟然说看他还会游动你就不管了!最后公子快到岸时突然没了气力,要不是沈爷适时赶到,公子这一次!!……”
引章起身安抚金芃羽,始终沉默的殷姨娘发声,问金芃羽:“你刚刚说什么?小丘他快到岸时突然没力?”
金芃羽点头:“是,突然就见公子手脚软下来,再无动弹。”
殷姨娘凝眉思忖,回看身后紧闭的大门,着急又无奈。
“殷姐姐,你是猜到了什么?”
“见了寻壑才知道。”
室内,沥沥水声渐渐止住,随之而起的一阵悉窣衣料声,随后便听得沈越发话:“进来吧。”
引章跨入房中,又想起什么似的,对身后叮嘱道:“你俩快去换了身上湿衣,这儿有我和殷姐姐照看。”
刘二金芃羽对视一眼,听进嘱咐退下。
等引章进入室内,就听殷姨娘一句痛呼:“果然!”
“怎么!”
“怎么?!”
沈越引章异口同声,齐齐看向殷姨娘触手之处——寻壑小腿。但见其腿骨笔直,汗毛覆盖却不掩肌理的细腻白皙,除了一条陈年瘢痕在腿肚一侧藏头漏尾,无他毛病,故而二人疑惑看回殷姨娘。
殷姨娘却不理会他二人疑问,只紧盯落指处,又看一眼寻壑,转而一手握住寻壑腿肚,另一手覆上他胫骨,只见她十指一紧,伴随着‘卡’一声,带动寻壑一记闷哼,盖在额头的冰巾也随之落下。
殷姨娘松了手,拭开额际碎发,才道:“小丘右腿腿骨又折了。”
“什么叫‘又’?”引章奇怪。
殷姨娘看一眼沈越,沈越竟垂眸避开对方目光,转而低头拾起冰巾,重又放回寻壑额上。
引章却没注意他二人的怪异神情,倒是恍然大悟:“噢,我明白了,公子游水时突然没力,就是因为骨折?”
殷姨娘点头:“八成缘由在此,至于其他……小丘本就操劳了一天,游水费劲,他体力不济,也是在情理之中。”
“那现在怎么样?病情如何?”
“发着低热,吃过药明儿应该能好,至于腿骨,照旧休养即可。只是……可怜小丘,又耗了些元气。”
……
沉默片刻,引章才呢喃:“好歹捡回一条命。”
对此劫后余生,此刻寻壑却无甚庆幸,眉头拧巴得紧,昏睡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