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郎归
献王叩首:“谢主隆恩。”
这一次,宣帝再没立刻请起,而是亲自上前,扶起献王:“有劳王兄。”
第6章 一点浩然快哉风①
清和元年,二月朔望,皇城北都。
清侧之役历时两年,终以宣帝禅位告罄。献王继位,是为成帝,易年号‘奉天’为‘清和’,取海内清晏、国民和美之喻。
北都皇宫。
乾元殿轩宇开敞,室内金碧,叫屋外日头都黯淡几分。内中九龙戏珠高壁,壁前左右二名宫女手执掌扇,肃容静立。扇下,九五至尊的面容在冕旒后隐约,阶下一众臣子持笏端立。
“回禀陛下,东南再传捷报,浙江总督王企额力挫倭寇。经此数战,倭寇元气大伤,已全数退回东夷岛。”兵部尚书张寿霖正声禀报。
“有赖张卿举贤荐能。”皇帝声色如常,不见喜怒,只微微颔首略表肯定。
底下臣子听得皇帝此言,齐整恭声:“陛下英明!”
皇帝挥袖,示意免礼,又道:“众爱卿还有他事禀报?”
为首一官员出列,正是当朝新相子翀,只听他道:“回皇上,臣有一事禀报。沈越昨日追拿邬党至威海,右都督魏新起兵抗命,被沈越副手蒋行君活捉,邬惬怀畏罪自缢,除邬敬外,邬党余脉全数缉拿。”
这一席话,似乎拿掉了皇帝身上最后一块重石,叫龙椅上的人更加挺直了腰背,素来的沉声也难得爽朗:“务必将其捉拿归案。”
“臣遵旨。”
台下一众阁臣觉察圣颜欢喜,不由侧目瞟向禀事完毕退回列队的新相子翀。
殿内顿时悄寂,皇帝见群臣默然,锦袖一荡:“众卿无他事奏报,那今日朝会就到此结束。”石阶旁侍立的司礼太监即刻高唱:“退朝。”
诸官齐齐伏跪,朗声恭送,待皇帝下阶转入后壁,才纷纷起身四散。
殿外,众臣三两结伴,唯有子翀茕茕行走,略显丰腴的五短身材在层层锦袍下更显圆满,行动间竞像一杵柱子挪移。
沿途诸官见了,或耳语讥讽,或捂嘴忍笑,而这笑物却浑然未觉似的,继续顶着柱子身材步履匆匆,若与哪位官员两相照面,还笑笑错身而过,一副人畜无害、不知深浅的滑稽模样。
将近宫门时,子翀发现一绯一玄俩人等候在宫门一侧,那绯袍使者赫然是方才领唱退朝的司礼太监。察觉来人,这内监笑得热情,兀自往前走了几步迎接,而他身后的缁衣人却仍面容冷肃,无他动静。
子翀敛起一路的浮夸神色,停下步子,转而朝绯袍人虚空作揖,肃容问候道:“陈公公!”
陈公公即刻拧了眉:“就你我二人,子翀你装啥犊子!”二人遂说笑几句,言谈间似极为熟稔。而那缁衣人似乎被忽略惯了,对于陈公公口中排己的‘二人’之说,面无波澜。
子翀又问:“羡陶。皇上吩咐你来?”
“对,邬敬可能逃往东夷。皇上要你传话丘寻壑,务必拖住邬敬。若邬敬乖乖伏诛,皇上开恩,便留他一家老小全尸”
子翀却没立刻接话,反倒蹙额,思忖片刻,才道:“仍是沈越负责捉拿?”
“皇上没有召回,该还是他。”
“糟了!……”
“啊?”大概极少见子翀慌神,羡陶不由愕然。连拜别都来不及,就见子翀拉了那缁衣人往宫门外赶去。
渡口,天色阴沉,平地更是朦胧一片,舳舻千里,后续千帆尽数隐进雾里。泊岸几艘船只,朝地面架了隔板。
虽是二月花发光景,可眼下仍然是酷寒天气,片片飞雪中,纤夫衣不蔽体,脚下无裹,或背或扛,伴着吆喝,往船上搬入货物。
岸边人事纷嘈,而岸上凉亭,一行人马秩序井然,可每一张脸无不面露焦色。为首的白袍公子步出庭外,一老家奴见了,连忙上前为其披上狐蓬,叮嘱道:“二爷,小心身子!”
这位二爷,正是朝廷全力缉拿的祸首邬敬。望了江面片刻,邬敬回头问身侧船夫打扮的人:“这样的天气,船行几日能到?”
“回公子,惯常十日,而这天气,约莫要多个五六日了。”
邬敬闻言,眉头拧出个川字,看回海面默然不语,须臾,才问身后老奴:“三妹跟寻壑呢?”
“三小姐方才不适,丘公子便陪着寻一处僻所歇息去了。歇了有半个时辰了,要不老奴去瞧?”
邬敬打手势止住,转而又问那船工:“几时发船?”
船工没立即应答,放眼望一遭岸上情景,才道:“得半个时辰左右。”
“三妹羸弱,恐怕不行。”邬敬自言自语几句,转而吩咐身后老奴,“再过一刻钟,你再去瞧瞧三妹那边。”
三里外一处平房,二层阁楼上,一人自轩窗后矗立眺望,看了片刻岸边凉亭处动静,轻叹一声,才松了抓紧窗栏的手,退回屋里去。
第7章 一点浩然快哉风②
离开窗边,寻壑隐隐觉得脑门生疼,紧接着耳边嘈杂异常,眼前浮现经历的各色人物,厉鬼索命似的,或呜哇叫唤,或朝自己袭来,霎时头疼欲裂,恍惚中,寻壑乜见桌上的金属锋芒,眼里亮了几分,咬牙一寸一寸挪过去,将那亮蹭蹭的物件捞进手里。
血腥和疼痛叫人清醒几分,周遭喧哗中,一道嗓音脱颖而出,迷糊间的寻壑还是听出了嗓音里的担心:“公子!公子!”
直到被揽入温软怀抱,嘈杂纷繁才止住,寻壑耳边复又清明起来,只听引章带着哭腔说:“公子你这自伤自残的毛病害得越来越频繁了!”
寻壑挣扎着要作答,可一张嘴开开合合,却只吐出几个混沌的音,反倒让引章更担心了:“你是怕沈爷吗?沈爷明理的,只要公子说清楚了,他定会原谅公子的。咱们不走了,咱们去求沈爷……好不好?”
寻壑目中噙泪,却终究没有滚落,陷在引章怀中也没气力起身。
引章就要将人推起,举袖时掌中一物掉落,姑娘发现,即刻眼中泛光,对寻壑耳语道:“方才我收到信了,说沈爷有令,只要公子帮忙拿住邬二爷,沈爷就不跟公子计较了。”一语未完,引章手臂被人握住,低头,赫然见寻壑捉住自己小臂。引章咽了口唾沫,眸中现出些许心虚,正嗫嚅着要开口,却听寻壑平静道:“我……我帮。你去把李海叫来。”
眼下寻壑身子虚弱,拿主意却如此果决,着实出乎引章预料,略愣片刻,姑娘才应道:“好。”
待引章再次进来,身后跟了一年轻家仆。这下人身上无一处惹眼,唯一双四白眼诡异得出挑。
不到盏茶的时间,寻壑眼中回复一片清明,哪还瞧得出半分难堪。引章定睛,瞧见主子掌间已包扎妥当,担心的神色才尽数褪去。
寻壑对李海只耳语交代几句,就挥手让他退下了,临走前,李海提醒道:“午时之前就出发,时候不早,公子快些回去,免得二爷又差人来请。”
“好。”
等李海出去,寻壑下楼,步入梯旁房间,一女子两手撑着坐在床沿,面色缥素,鬓发松散。寻壑连忙上前:“几时醒来的,怎不叫我?”
女子看见来人,刹那眼中涌起千般难受:“阿壑,我刚刚发梦……”一语未必,复又陷入哽咽。
明明是分秒必争的逃命时分,此刻寻壑却蹲**,嗓音里净是循循善诱的耐心:“嗯?梦见什么了?”
那景象似乎是姑娘极惧怕的,只见她眼里的惶恐风起云涌,须臾,才嗫嚅道:“梦里你说,你不想继续跟我们处了,然后你就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饶是寻壑镇定,闻言还是闪过惊慌,但所幸邬壁此刻恍惚,没察觉丈夫的异样,寻壑抽出帕子,替姑娘抹了额角汗珠,柔声道:“一场梦而已,你瞧,现在我不还在吗?”
邬壁猛地抢白:“那以后呢,以后也会一直在?!”旋即又意识到什么,语调霎时蔫了下去,抱紧寻壑,哀声道,“阿壑,我一直想跟你说,以前是我不对,你……你不要计较,到了东夷,咱们像寻常夫妻那般,好好过日子,好不好?”
又是一句‘好不好’,寻壑苦笑。方才不答引章,是自己力不从心,而眼下妻子低声下气,寻壑难以下狠心欺瞒,只得提醒道:“咱们都要登船去东夷了,你怎还胡思乱想。”说着揽起女子,“二哥催了,咱们快些过去,莫让他担心。”
女子站起,却依偎着寻壑肩头,娇弱得像朵风中飘摇的菟丝花,应道:“好。”
踏出门,才发现屋外冷风凛冽。邬璧拥着丈夫胳膊,寻壑则顺手替妻子将斗篷绒帽拉上,一长身玉立,一身姿窈窕,浑然一副天作伉俪的模样。
引章踏在门槛,看他二人相携远去,多年点滴汇成难言百感,涌上眼中,一时酸涩难忍,只得仰头,朝着苍穹狠命眨眼,哽咽数回,最终还是把所有的难以言说吞回肚里。
因了风,笼罩水面的雾气稀释少许,货物装卸几近尾声,码头顿时疏朗。远远就见一席月白斗篷迎风猎猎作舞,斗篷本冗长厚重,奈何披身男子如临风玉树,愣是将这笨重之物穿得轻盈潇洒。只消看一眼背影,邬璧远远就喊道:“二哥!”
邬二爷回头,寻壑也问候了一声:“二哥。”
邬敬颔首,可眉头却紧锁不解。寻壑见他眼神落在自己和邬璧相握的手上,便抽了手,转而扶在妻子肩上,对邬敬道:“二哥不必挂心,璧儿眯了会儿眼,现下好多了。”
邬敬没搭理寻壑,只替妹妹理了理斗篷,弄好了,才冷声问妹夫:“你手怎么了?”
寻壑心下一惊,但面色不改:“适才想吃梨,见引章闭目养神,我便自己削了,不想划伤了手。”
引章闻言,很是配合地现出一脸愧色。
邬敬没甚表情。
倒是邬璧没让这沉闷压住,上前一拍兄长肩膀,宽声安慰:“哥,都要出发了,还这么紧张兮兮。”
终究不想叫妹妹担心,邬敬难得勾了唇角,勉为一笑,旋即又道:“三妹,待会你先上船。平壤那儿有要事交接,我跟寻壑过去,完事后我俩乘快船追上你。”
平壤这事儿,邬敬没提过,不过寻壑没多想,回身安慰即将出口抗议的妻子:“今后聚日良多,何惜这一天两天。你先到东夷去,看看大哥在那边如何。待我过去了,还赖你领我过日子呢。”
丈夫一如既往地句句窝心,一席话,顿时熄了邬璧力争的火,转而结结实实抱了丈夫满怀,复又揽了邬敬脖颈,才道:“你们快去快回,安全之外,其余无足轻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