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郎归
“难怪了,我就说晏如他……”说到此处,寻壑有些犹豫,似在斟酌措辞。
“你是想说,他傻傻笨笨的我竟然没嫌弃他,对吧!”寻壑未答,沈越便知说中了,一声喟叹,继续道,“可惜啊,之后战乱,晏如家人都葬身北虏刀下,我念他少年孤儿,便带他在身边了。这孩子心眼老实,成大事不能指望,但作为身边人,是一定靠得住的。”
“嗯。”寻壑点头,剥好最后一颗虾仁。
油热,噼啪声声不绝,沈越倒入蛋液,待金黄稍稍成型,即刻放入虾仁,四周蛋片儿往中央翻折,将虾仁包裹其中,而后反面续煎,出锅时已是一块漂亮圆饼状。
天色渐暗,院内进来几名掌烛丫鬟。饭菜香气之外,寻壑闻得草叶燃烧之气,询问之下方知沈越命人点了艾香驱蚊,寻壑慨叹怪道夏日竟无蚊虫骚扰。说话间,沈越双管齐下,又做好了一盘清水灼茭白,一碗木樨花雕鸭子,配上两碗白生生软香稻粳米饭,又盛好一碟风干栗子,才吩咐丫鬟端到院内竹亭。
“你先吃着,我回房里拿个东西。”
寻壑依言到亭里坐下,却未动箸子。不多时沈越就回来了,手上多了个巴掌大小的木方盒,捧到寻壑跟前。
寻壑接过,奇怪:“这是?……”
沈越坐下:“打开看看。”
盒子本就散发着淡淡木香,打开后更是气味馥郁,亭子四周烛火明亮,映出盒内舒展的一只掌状织物,寻壑依旧不解,疑惑看向沈越。
沈越失笑,取出物件,牵过寻壑右手,一番**后,这物件儿竟刚刚好穿在寻壑手掌。翻看对比,寻壑赫然发现这织物非但与自己右手严丝合缝,且成色与手腕处皮肤如出一辙,旧时狰狞的右手,再不见丝毫疤痕。沈越不带一字解释,寻壑也清楚,为打造这副手套,男人费了多少心思。
沈越凑近了,柔声道:“你生辰那会儿,若非子翀送礼,我差点儿错过了。当时匆忙,临时挑了几根簪子作寿礼。而今这份,就当是赔礼吧。伤痕看来是消不下去了,那起码遮遮,今后你出手也少些难堪。”
寻壑难得主动,环抱住愧色难掩的沈越,安慰道:“过眼烟云。爷劝我时头头是道,自己却记挂得紧。”
“好,听你的。”沈越点头,夹了一颗荷花酥放入寻壑碗里,“当务之急是快吃,一桌鱼鲜,都是你最爱的。对了,先尝个脆脆。”
寻壑目现惑色。
沈越觉得好笑:“忘啦,你以前管这些煎炸之物叫脆脆,担着上火、嘴里冒溃疡的险儿也要贪吃几口。”
寻壑扑哧笑了,咬一口荷花瓣,齿间几时声清脆咔擦后,香甜漫开在舌尖:“真香!”
“吱!吱!吱!”
几桌下竟传出几声老鼠叫唤,沈越寻壑双双弯腰,却见寻壑脚边不远站了只身子还没尾巴大的松鼠儿,寻壑素来钟爱这类小生灵,即刻起身捡了两颗栗子。小松鼠儿见了食物,顿时眼前一亮,就要探手,亭外传来几声凄厉吱叫,沈越寻壑往外看去,竟是两只大些的松鼠。
“应该是这小家伙的父母。”沈越了然道。
“别怕,你自个儿吃吧,不打搅你。”寻壑将栗子抛到小松鼠跟前,尽管父母在外头惊呼不断,但小家伙终究挡不住美味诱惑,捧起栗子开啃。寻壑怕惊吓了它,便回身吃饭,仅余光不时瞥一瞥桌底。
期间沈越寻壑又说了些话,大松鼠见两位人物无意伤害,渐渐试探着跳上前来,和娃娃一同在桌底啃食栗子。
“阿鲤,我才发现,动物们似乎都不怕你呢。这小松鼠之前也曾向我讨食,可都站远远的,只等我走后才敢上前。那檐下燕子也是,我在时,鲜少见它们喂食。这些个不通灵性的生灵就算了,关键是银狮,向来是生人难近身的性子,可见了你竟也收起一身刺儿。”说曹操曹操就到,哒哒一阵,就见银狮从屋后绕出,嘴里衔着寻壑给他玩耍的小球。
“好像是啊。”说时,寻壑舀了些鲜菌汤拌饭。
沈越知他是因受刑时内里齿牙脱落,哪怕米饭软糯,咀嚼也甚艰难。一时心疼,连忙又夹了几样菜色放入寻壑碗中。
“爷,别光照顾我,你也快吃。”
“好。”
小松鼠见二人全无伤害之意,竟跳上桌面。沈越寻壑已吃得差不多,便任由松鼠君在其间挑挑拣拣。沈越看着这怪诞场景,不由发笑,叹道:“若说当初陪你下江南是为报恩,现在就不是了。而今该算“乐在其中”。”
“爷又来一本正经说笑话。这衣食住行都得亲自动手的日子,有什么好的。”
沈越两指捏捏寻壑颊肉,笑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快活与否,非得建立在锦衣玉食之上?!楚野恭总结得精辟,靠权力聚集起来的人,大难临头一个都靠不住。官场,不提也罢,就说昔日沈府,你是知晓内情的。各路主子表面逢迎暗里较劲,下人也不逊色。哎,睡觉都不得安生的地方,还能叫‘家’么。相比之下,仙眠渡就挺好的,一派和乐,你瞧瞧,这儿吃个饭,连动物都能上桌。”
寻壑哭笑不得:“爷,拿我的草庐茅舍跟沈府相提并论,外人听了岂不笑掉大牙?!”
“这就是你的不该了。别总在意外人怎么想,要紧的是自己真心觉得好。”
寻壑不接话,默默抿嘴,沈越猜着他所想为何,便安慰道:“阿鲤,你别老内疚,总以为我是为你所累、才被迫蜗居一隅的。没这回事!”说时扳过寻壑身子,让他靠在自己胸膛,“一直没有和你说,我呀,真该感谢你。”
寻壑疑惑地偏头:“啊?”
“我出身世家,生来就享受着至尊富贵,而后家落中道,也体味过人间凄凉。人上人下,我都经历了一遭,这一生算得上满载而归了。之后回到人人羡慕的富贵日子,可是啊,我这心里,分明梗着一股难平意,难受极了,却寻不出个究竟。直到在你这儿,我才真切感受到,这颗心,总算踏实了。倦鸟再倦,还是选择归巢,落叶乘风,终究要下地寻根。阿鲤啊,寻寻觅觅,到头来才发现,你就是我的根,你在哪儿,我的巢就在哪儿。权势啊,富贵啊,这些都不重要了,你好好的,我就好。”
良久,寻壑才斟酌出话:“可生而为人,若无权势加身,终归是不受待见的。”
“哎,我知道,人总要经历一番,才能分辨出好坏,才明白自己追求的究竟是什么。所以明知你身子不好,我也不拦你做官,去经历人世。只是一切以身体为重,别把官场算计太往心里去,再不济,还有沈府替你兜着,今生衣食,定不会缺了你的。”
“好。”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绕亭栽植的茉莉株株遍开,花气袭人。沈越寻壑心背相贴。拥抱片刻,寻壑突而听得头顶的沈越不满道:“哎呀我说,让你靠着你就放心靠,背上别暗暗使力啊!生怕压着我还是怎么的?!”
“啊?……好,好……”寻壑依言,终于松弛了脊背,严丝合缝靠上沈越。
“丘公子!”却见程隐走上前来,怀里抱着一件包裹,进入亭子后将其递给寻壑。
“我的?”寻壑疑惑着打开,里头竟是自己曾穿过的几身衣裳。
“是江焘送过来的,他本想见见公子,被我拦下了。他要我代为转告,谢过公子好意。江焘他用公子赏的银两,做起小本买卖,而今已能度日。”
沈越即刻想起那日深夜程隐的特意提醒,不由得皱眉,看向寻壑时,却见他似欲开口,又似有难言之隐,沈越便舒展了眉眼宽慰:“不想说就不说了,我信你。”
寻壑点点头,现出感激神色,利落叠好包裹交回给程隐:“这衣服不要了,江焘若在,就给他送回去吧。”
“是。”
第65章 今夜巫山真个好①
江宁栖霞山上的娘娘庙,每年于七夕设坛,供妇女乞巧之用。芃羽和引章虽是江宁新客,但仍慕名而来。
星月流映,娘娘庙的前院敞地此刻靡沸喧天,倩女丽人熙熙攘攘,巧笑间似千花竞放。坛台设一长条高脚几案,岸上置香炉。炉前,茶、酒、鲜果,以及桂圆红枣等五子一色排开。几案左右各列十只金瓶,瓶口繁花满戴。
芃羽引章各自许完心愿,便也上前将手中芙蓉插入金瓶,挨挨挤挤靠近庙口,远远就见人群中一圆脸小伙不住上蹦挥手,引章扑哧一声笑出:“这傻子,也不知蹦多久了。”待至近前,引章更是揶揄,“别停,继续跳啊,我俩就当看猴戏呢。”
晏如撇撇嘴:“人太多了,怕你们看不到我。”
今夜灯如昼。于山顶娘娘庙望之,秦淮一水穿城而过,两岸游人鳞集,似雁落平沙,江面舟楫相接,舟上花灯清亮,若霞铺江面。
三人一路说笑,下至山麓时,芃羽却驻足,道:“你们先走吧。”
“啊,你一个人?孤孤单单的,作什么?”引章当即奇怪。
“没……没什么……”
引章上下打量一番芃羽,霎时了悟她倩装盛服是为哪般,笑得狡黠,凑近了道:“我就说你今儿怎么换回女装,原来啊……是为了沙鸥公子,对吧~”话音一落引章撒腿就跑。
“打死你个多嘴的蹄子!”芃羽追出几步,就被引章止住,只听她道:“算啦算啦,不耍你了,你回去吧。只是今儿人多,当心些。”
“好。”
走了些时,晏如问道:“一路这么多铺子,你就不挑点什么?”
“人多,懒得挤。”
“我替你去。”
引章被逗乐:“哈,好容易我不欺负你了,瞧瞧,你倒给自己找罪受!”
晏如挠挠脑袋,些许窘迫让一张圆脸稚气中带了几分憨厚:“其实……受你的罪我挺开心的……”
回到码头,芃羽等候片刻不见人来,茫然时,突地肩上让人一拍,芃羽喜着回头,却见一赤膊莽汉。芃羽直觉地后退,却被这汉子扣住肩膀:“妹妹在等情郎吧。”说时咧嘴,一口黄牙叫人恶心。
“放手!”芃羽厉声警告。
码头聚着不少船夫,听见争执回头,有几个还站起欲上前,可待看清这莽汉面目,都纷纷止步。
芃羽着急起来,开始拳打脚踢。虽然个子高挑,但力气却不是莽汉的对手,芃羽不得不喊叫求救,才出声却被莽汉捂住嘴巴。
“好妹妹,我迟到了会儿,你就发这么大脾气,来来来,咱们回家,哥哥我定好好疼你。”
原本有一二路人欲上前解救,可听闻他俩关系,只得摇头离开。就在芃羽绝望之时,身后一声呵斥:“何四!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