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郎归
每每此时,寻壑总是惊惶,觉得自己生生耽误了沈越的大好前程。正内疚得打紧,四指却被人握住,抬眼,正是沈越。
老人看不清,沈越遂大胆握紧了寻壑的手,坦然道:“承张伯吉言,沈越一世圆满。”
中状元、封诰命,那是世人眼中的圆满。沈越过去没能直面内心,因而达成的功业里,无一不是他人的期望;而后历经沉浮,守得云开见月明,沈越摸清内心渴求,终于牢牢将属于自己的圆满,紧握在手。
从小屋里出来,已是午后,沈越竟把那盆蔫蔫的花也带上了。
寻壑奇怪,便问:“这花半死不活,也不挑一盆好的,养着省心。”
沈越笑笑,抽手抚抚耷拉的叶片,解释道:“哎,连你也瞧不起它。可越是凋败,我越是有拯救它的念想。张伯说,这花是他山上采的种,丢到土里自个儿冒出了芽,不过冒芽容易顾养难,为了催它开花,张伯足足呵护十年,第十一年,才开出了第一朵花。听张伯说,这花花形无甚新鲜,但却奇香无比,一朵就能芬芳全屋。可惜张伯今年身体羸弱,疏于照顾,它才变成了这样子。”
寻壑看看那花,又看看沈越,不确定沈越的话中有话是否仅是自己错觉。
街道阒静,年关将近,沿街各户都贴上了桃符对联。该说的话,该做的事,昨夜天雷勾地火,把一切能做的都做尽了,而今二人无甚言语,只简单地十指紧扣。
走了些时,隐隐闻到一阵烧烤香气,沈越中午没吃,不由得被这香气带着走快了些,拐过街角,竟看到一卖烤红薯的小摊。二人不约而同怔住,对视一眼,便心知肚明彼此想到一处去了。
“爷,我饿了,再请我吃一回烤地瓜吧。”沈越狼贼兮兮揽住寻壑,推着人走到摊子前,小贩正打着盹儿,沈越吆喝一声,吓得小贩一个激灵:“两位老板,买红薯?!”
“不然呢!来俩个头大的。”沈越大剌剌道。
寻壑推辞:“我要个小的就行。”
“我饿!”沈越大眼一瞪,寻壑乖乖闭嘴。沈越脑袋搁在寻壑肩上,看寻壑五指白净修长,从荷包里拣出几枚铜钱,交给小贩,沈越故意撒娇道,“丘老板出手阔绰,小的跟定您了。”
小贩打量二人,备觉古怪,便问:“两位爷关系是……?”
寻壑难得出手快准狠,一手抢过小贩的油纸包裹,一手捂紧沈越嘴巴并将人拖走。
二人关系不伦,可自打昨夜确定了寻壑一片心意,沈越可谓见人就招摇炫耀,一把年纪了还跟个得了玩具的屁孩儿似的,寻壑甚是无奈。可又不忍浇灭男人难得的雀跃,便没有指出,认命跟在一路点火的沈越身后默默灭火。
二人在小贩身后的店铺石阶坐下,沈越大快朵颐的同时,扫了寻壑几眼,含糊道:“你变了。”
寻壑正托腮发呆,随口问:“有吗?哪儿变了?”
“事业是做起来了,可人却变胆小了。”
“确实,”少不更事,过去烦恼无非闲愁,随着年岁渐长,压在肩上的担子越来越多,顾虑也随之见长,但寻壑转念一想,也回击道,“爷也变了。以前的爷断断不会在街边狼吞虎咽,不体面!”想起最初那次带沈越吃烤红薯,当时的沈越极重仪表,连边走边吃都不愿意,而是将这滚烫物件揣进怀里。寻壑不由得看向沈越前胸。
沈越无所谓摆摆手:“体面能当饭吃?做了半辈子楷模,太累了。往后余生,我只想当沈越。笑骂由他笑骂,欢娱我且欢娱。”沈越渐渐收住语声,只因他发现,寻壑正盯着自己胸口看,沈越忍不住戏谑,“昨儿一晚上还没看够,那爷现在就……”说着沈越作势当街解衣。
“你够了!!”寻壑情急下摁住老流氓,不料用力过猛,沈越被这么一推,手中红薯滚落地上。
寻壑大惊,沈越却径自捡起红薯,捻掉上面沾灰的果肉,又咬一口,笑道:“大菌吃小菌。嘿嘿,那几年行军,有次我被敌人围困,弹尽粮绝,我跟士兵们连树皮都生剥下来吃了,只为续命。后来,顺利突围破敌。躺在敌人血泊里,那时候我想的,无关输赢,不是封官,我脑中仅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活着真好,嘻嘻。”
沈越皮肉笑着,可寻壑却分明觉得沈越这话噙着泪,正想着出言安慰,沈越却说:“对了,引章的喜事你知道没?”
“啊?什么喜事?”
“忙着都忘了和你说,引章即将为人母啦。”
“真的!?”寻壑激动得跳起,这番动静惊醒了前面打盹儿的小贩。雀跃些会儿,寻壑发现方才的不安尽数叫这一喜讯冲去,恍然明白这是沈越一片苦心,心底暖意融融,谢意都到嘴边了,沈越却一巴掌贴上寻壑腹部,转了几圈,喃喃道:“就是旱地,灌了半年多的肥水,也该长些秧苗了,可你这儿怎么回事,一点儿动静都没。张伯怎么说的,男孩儿当状元,女孩子得封诰命,阿鲤,你替我争口气唔!!!”
这老不正经!一腔柔情愣被沈越搅成乌烟瘴气,气得寻壑一把将红薯塞进沈越嘴里,拔腿就走!
三日时限逼近。这日傍晚,寻壑陪同沈越到御书房。
寻壑候在殿外,沈越被羡陶引见入内。寻壑预料,成帝对沈越高材低就的做法多有不满,可情况还是出乎预料,御书房竟传出重物砸落在地的碎裂之声,伴随着成帝一记怒骂。
羡陶即刻冲入殿内,不一会儿出来,却是宣寻壑觐见。
寻壑战战兢兢,眉眼比平日更为低敛,入内见沈越趴跪在地,寻壑问了安也没敢起身。
成帝问道:“沈越,你已犯了一次欺君之罪,上回丘爱卿保你一命。这一次,你若再敢欺君,就是有十块金牌,朕也不饶你!”
寻壑震悚,实在想不到沈越欺瞒了皇上什么,才招致圣容此般震怒。
成帝调整吐息,随后平静地对寻壑说:“寻壑,你坐。”寻壑坐下后,成帝又问沈越,“朕问你最后一次,你此次南下,除了推行改稻为桑的新策,再无其他图谋!?”
寻壑已被吓得冷汗直冒,沈越倒还算镇定,回道:“回圣上,草民恐辱圣听。”
“说!”
“是,”沈越稍加斟酌,交代道,“草民僭越,对丘大人心存非分之想,是故妄图借此南下之机,行不伦之谋……”
“皇上,微臣有罪,”寻壑以首扣地,着急辩解,“和沈越苟且多时,未有上报,请皇上责罚。”
“丘……”沈越想叫住寻壑,可皇权压顶,只能气得干瞪眼。
成帝抚掌:“若非朕今日逼问,你们还打算瞒多久!?这次是瞒着不伦,下次呢?!下回会不会就瞒着犯上了?!”
“臣万死不敢!”
“草民绝无祸心!”
成帝:“一个是朕创业时的左臂右膀,一个是朕今日的股肱大臣,可你们……哎,念此事尚无波及,朕姑且从轻发落。来人,拖出去,各打二十板子。”
太监即刻入内,架着二人就要出去,沈越却挣脱了跪下:“皇上!丘大人体弱气短,别说二十板子,就是一板子下去也可能要了他的命!求皇上开恩!草民愿加倍受罚!求皇上开恩!”
“不!”寻壑恨不能冲上前捂死沈越的嘴,奈何气力不够,挣不开钳制着自己的太监。
“够了!”成帝负手背转过去,“丘寻壑领事江宁织造有功,功过相抵,朕且免了你这顿刑罚,但沈越,无视君主威严,对朕多有冒犯,拉下去,打六十大板!”
一群奴才领命,将沈越押下去。
板子落在沈越肉身上,声声锥心,一下一下,听得寻壑肝胆欲裂,还不到二十下,寻壑双腿一软,径直跪在圣上跟前,无声叩头。
圣上手执书卷,却一页未翻,未几,一挥手,厌烦道:“吵!”
羡陶会意,赶忙出去制止行刑太监,板子声停止,寻壑两臂发颤,撑着着最后一叩首:“圣上之恩,微臣永世不忘。”
成帝瞥一眼寻壑,平静说:“今生的事能做好就不错了。”
“是。”
沈越要强,行刑时愣是没从齿缝里泄出一丝儿呻吟,而今更是直挺挺如寻常那般,入内谢罪,旋即二人退下。走不久,羡陶追上,将一瓷瓶塞入寻壑手中,不着一语又默默离去。沈越粗通药理,拔盖闻了闻。
“金创药?!”
寻壑沈越惊诧对视,忙叫住羡陶。沈越再度下跪,郑重叩首:“有劳公公转告圣上,沈越有生之日,必当庶竭驽钝,为国效力,以报圣上知遇之恩。”沈越话毕,寻壑赶紧从袖中抽出银票塞给羡陶。
羡陶回到殿内,对仍旧端着个看书架子的成帝禀报:“万岁,东西奴才送过去了。沈将……沈越当场叩谢并让奴才带话,说他此生必当为国效力。”
“嗯,好。”成帝冷淡回应。
少顷,成帝丢开书卷,一声喟叹。
羡陶转转眼珠,小心问道:“皇上英明,这一么试探,足见沈越对丘大人是一片真心了。”
“试探归试探,路长着呢,男人跟男人,能走多远?朕只怕等着寻壑的,又是一场重创。另外,今日之事不得外传,违者严惩。”
羡陶恭敬应道:“是。”
行馆简陋,寻壑不放心,将沈越送回沈府,自己也一并在此陪侍。所幸行刑太监没下狠手,厚厚涂上一层金创药,次日伤口就全数结痂。清早,沈越如常早起晨练,此时已腊月廿九。
沈府虽热闹,可沈越暌违仙眠渡多时,甚是思念,尤其牵挂草房子后那片自己亲手种出的花园。恰巧引章也有此意,二人便和寻壑商量,年初三就动身南下。
好容易挨过了大年,寻壑搀着急不可耐的沈越上车,在沈府老小的注目中踏上南下归途。沈府人多口杂,经了皇上的教训,沈越不敢造次,这几日眼睁睁看着寻壑这块生肉在嘴边晃荡,沈越愣是没有张口。一上马车,寻壑正朝车后众人挥手告别,沈越就猴急着将人扯过来剥开衣衫一角啃咬。寻壑平日多随着沈越性子来,可这一次却强硬得很,说非等沈越伤痂脱落方可行房。沈越本人最终臣服,可他那物却昂首叫嚣,害得寻壑这数十日车程天天口手并用,解沈越燃眉之急。
终于捱到只剩一天脚程,沈越回家心切,要求连夜赶车。深夜,寻壑侧身挑帘,沈越受不得与寻壑分开须臾,即刻黏上来,从背后拥住寻壑。
寻壑抬头,只见一轮圆月高悬,周遭点星环绕,想起和沈越十年波折,万幸而今云散月明,不由感慨万千,难得主动一回,握住沈越扣在自己腰畔的手,温声道:“爷,我头一回觉得,月亮好看,星星也美。”有你在,万物生光辉,众生有灵且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