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不为师
“不说了,等我想到再告诉你。”
薛岚因背靠着假山,面向长行居外阴云密布的灰霭天幕,微微眯上眼睛,抬臂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
说实话,干站着与程避一本正经地讨论这么久,是真的会有些累。
薛岚因迈着大步重新跨回了方才来时细窄的小石路上。程避也跟在他身后,两人并肩走在一起的时候,程避足足比他矮了一整个头。
“你这人好生奇怪……上来问那么一大堆空话,到头来,还偏是要与我过不去。”程避道,“何必呢?”
薛岚因笑了一声,道:“没有与你过不去,只是我有自己的想法,有些地方和你不太一样罢了。”
程避皱眉道:“到底哪里不一样?”
薛岚因想了一想,干脆随便整出一套说辞糊弄他:“比如……你年纪还小,不应该把过多的仇恨放在首位。”
“我没有……”程避黑着脸道,“我刚入长行居的时候,师父就与我说过了,血仇虽需永久铭记,但不可因此堕损心性。”
“哦。”薛岚因点头道,“那是挺好的,他不教你武功,想必也是因为这个。”
程避嗯了一声,又道:“等我年长一些,再学那些也不迟……总之,绝不能因此走上歪路,我知道的。”
薛岚因还是点头。说实话,他已有些乏了,再点头,他能在大路上当场睡过去。然而程避这小子待人过于实诚,一旦话匣子打开了,他心里认定薛岚因不是坏人,那也就没完没了地追着开始叨叨。
薛岚因自认为没什么能和程避说的,但俩人叽叽歪歪说了一路,他总得想个办法先堵住程避的嘴。
因而他走到一半的时候停了下来,似是灵机一动,回头对程避说道:“喂,那什么……我饿了,去厨房弄点吃的来罢。”
第124章 师弟三千问
薛岚因本来也不怎么饿, 直到开口这么一说, 才想起方才那一碗鸡蛋羹,晏欺是实打实吃的一整碗羹,而他却只舔了一大勺子葱。
如是一想, 只觉腹中空空, 心底空空,整个人饿得有些发慌。
至于程避这一头,一听他张口要吃东西,脸色顿时沉下了大半。
按照长行居平日的作息习惯, 一旦过了寅时,厨房里便不得再冒出半点油烟味儿——水汽也不行。
易上闲曾说过:“饱食终日,无所用心。”
故而程避自打入住长行居起, 便彻底与每日的晚餐绝缘。有时纵是饿得浑身难受了,也绝不会轻易忤逆师父定下的规矩。
但薛岚因今日一动嘴巴,便直截了当地破了他的戒。
两人做贼似的绕过镇剑台后一道长路,专挑人烟全无的隐蔽地方走。程避到底还是少年心性, 禁不住惑, 三两下说得动容了,便跟着薛岚因在厨房后的小院子里支起柴火烤架, 顺手施个术法捉来两条活鱼,盐巴一撒,香油哗啦啦的往上一刷,过不多时,便成一道不可多得的美食。
彼时暮色暗沉, 云霞散尽,天外不剩半分余红,独那院后热气灼然的小木柴堆,正噼里啪啦朝外跃动着点点微亮的星火。
厨房的小土灶旁藏着一大坛子新囤的桂花酿,恰好叫薛岚因眼尖瞧见了,一股脑地伸手捞了出来。程避阻拦数次无果,当下脑子一抽,索性痛快斟满了两大瓷杯,搁火堆上一烧,蜜一般的绵甜随即飘溢而出,无声无息漾了满鼻。
师兄弟二人齐齐弯腰盘腿,坐在那院后破罐破摔式地大口吃喝。薛岚因已经很久没体验过这般安闲舒适的日子了,如今美酒美食皆在眼前唾手可得,唯独不见那怀中美人,享受之余,更多的还是无法掩盖的失落与惋惜。
“如果我师父也在这里就好了。”薛岚因道,“没准叫他打来一只野鸡,定是比烤活鱼还要香。”
程避没见过晏欺,印象中的长辈总归像易上闲一般不容亲近,眼下听薛岚因这么一提,倒平白多出几分好奇的心思。
“师叔难道惯着你平日这般放肆吗?”程避忍不住问。
“当然啊,我师父天下第一好。”薛岚因呷一小口桂花酿,很是得意地道,“任谁都比不来。”
程避听到这里,自是不肯服气。因而片刻不停,立马又追着说道:“严师门下出高徒,师叔纵你至此,怎可能称得上那一句‘好’?”
薛岚因道:“那你觉得,谁才配称一句好师父?……糟老头子?”
程避瞪他:“叫师伯!”
薛岚因改口道:“哦……师伯。”
程避冷哼一声,道:“师父性子虽一向疏冷淡薄,但他待人温厚宽容,不曾过多计较得失。为人师表,不应当就是以身作则,品行端正的么?”
薛岚因道:“可我家师父何曾品行不端过啊?”
程避听到这里,一双眼睛瞬间给睁得溜圆:“你们师徒之间,行如此伤风败俗之事,竟还有脸说端正!”
薛岚因愣了一愣,旋即笑着反驳道:“你又怎知……师伯私下里不会做这一档子事儿?”
程避耳根一红,声儿里都带了些颤:“怎么可能会!”
“怎么不会!”薛岚因悄悄附在他耳边,小声叨叨道,“是人都会有七情六欲,师伯他自然也不例外!特别是有的人啊,平日里看起来像是一本正经,实际私底下……愈发猥琐浪/荡得厉害。”
程避一张清淡脸,此时已涨成难看的猪肝色:“不会的,我师父才不是那种人!”
薛岚因眯眼道:“师伯如今也年逾半百了,以往年轻的时候,还有什么事儿能没干过?指不定是个男女通吃的风流人物,情债要数起来,得有一大箩筐呢?”
程避结结巴巴道:“你胡说,师叔才是男女通吃!否、否则怎会与你这般无耻孽徒苟/合一处?”
“我师父还年轻呢。”薛岚因道,“我看着他长大的,咱俩每晚一块睡觉,他能上哪儿风流去?”
程避眼角不可避免地抖了一抖,总觉得“看着他长大”这句话,似有什么不太对的地方。然而仔细思忖一番,加之几杯桂花酿的酒劲上头,便使他脑袋里想的一大堆东西,不自觉地往歪了的方向偏。
程避问:“两个男人之间,怎么一起睡觉?”
薛岚因干脆洒脱道:“盖一张被子睡呗,还能怎么睡?”
“不,我是问……”程避伸手比划了两下,显然有些艰难地道,“怎么……那个,睡。”
他这一段话说得磕磕巴巴,但意思明显。薛岚因听出味儿来了,眼神也很快变得不大一样。
“这得请教你师父。”薛岚因神色一凌,故作严肃道,“老实说,我睡这么多次,也不太懂。”
程避红着一张脸,尤为憋屈道:“这叫我如何请教?你为什么不直接去请教师叔?”
薛岚因很是认真正经道:“我家师父孤陋寡闻,不及师伯那般博学多才。”
程避:“……”
薛岚因见他不语,又紧接着道:“你要当真好奇,大可放心去问。你别看师伯那样蛮不讲理一个人,要有什么问题,你用心请教,他也未必不肯予你解答。”
程避一口新酒灌得稀里糊涂,满脑子装的不知是什么,如今听他一通信口胡诌,倒觉是有几分道理。
“确实如此,我师父是个好人,问他什么,他也必定会答什么。”程避喃喃道。
“是是是。”薛岚因见他上钩,忙是搜肠刮肚地出起了歪主意:“你去问他,问清楚点儿,若连他也不懂,你就让他去书房里,搜两大本春宫图来看!”
程避面带茫然,略有疑惑道:“我师父还有春宫图这种东西啊?”
“有,怎会没有。”薛岚因竖起一指,露/出一脸看破不说破的神秘表情,“但凡他是个男人,就一定会有!”
程避是当真喝得醉了,就着满嘴盐香四溢的烤活鱼肉,只觉整个人都不是自己的了,此刻说起话来,也不如清醒时那样忸怩作态,张了嘴巴,便含含糊糊地出声问道:“那他要是没有呢?”
薛岚因一针见血地道:“那他就不算是个男人。”
程避眉目一偏,方要开口反驳些什么,忽而闻耳后沉沉一道男声猝然响起:
“……你把你方才说的话,再说一遍。”
此言一出,程薛二人俱是猛一回头,便见那厨房人迹罕至的小后院子里,不知何时多出一人高大沉冷的身影。
鸦黑长袍,素淡里衫。以及斑驳发丝下一张骇至铁青的五官面庞。
“——要怎么样,就不算是个男人?”
这一下,算是全完了。
两个人当天偷吃夜宵不说,还偷喝了易上闲在夏末时分新埋的一大坛子桂花酿。其实这都不算什么,最主要的是,程避喝多了神智涣散,轻而易举便被薛岚因牵着鼻子走,二人对着说了不知多少的胡话,偏不巧,被半途路过的易上闲一次逮了个八/九不离十。
结果呢?
结果当然很惨。而且这种惨,并不单单针对薛岚因一个人。
易上闲对待门下的爱徒尤其严厉,特别是程避这种和他一样古板的可塑之才——他认为程避是个足以经受岁月精雕细琢的优秀之人,所以一旦由他犯下过错,即便那过错看起来并不多么严重,他受到的惩罚,也会是那半吊子薛岚因的好多倍。
当日夜里,易上闲为着此事勃然大怒,即刻遣他师兄弟二人跪往书房中抄写经书。而程避在比薛岚因罪加一等的情况下,还硬生生多出两大本密密麻麻的静心咒文。
两人握笔跪在地上抄了整整一个晚上,直接省去了早饭午饭,挨到次日下午的时候,薛岚因已经抱着门框昏昏沉沉睡了过去,程避那一身腰杆儿却还挺得笔直,纹丝不动地埋头下笔,兢兢业业地继续抄写那些毫无意义的繁密符咒。
这时候薛岚因要想再引他上钩,就变得十分困难了。
其实两人经过一天一夜的交心过程,关系已经比之前要融洽许多。只是程避惦记着薛岚因老在想办法闹他折腾他,因此大多时候对于这位师兄突如其来的活跃与兴奋,都带有一丝显而易见的防备之意。
程避酒醒了大半,很快意识到自己一念之差犯下的种种“恶行”,便开始满心想着如何能够反省弥补。但薛岚因不一样,他认为这样一来,程避渐渐学会约束自己,便不再那么好玩儿有趣了,所以一逮着机会,又立马一阵一阵在他耳旁吹起了歪风。
“师弟,一会儿趁那糟老头子走远了,我们再去捉两条活鱼来吃?”
“喂,抄咒文有什么意思?不如到那糟老头子的破书柜里翻一翻,瞧一瞧,看看究竟有春宫图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