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不为师
薛岚因那会子走在他旁边,感觉眼睛都要瞎了。可一方面想着又很不是滋味,人家师徒两个,你夸一句我笑一个的其乐融融,他薛岚因独自一人夹在中间,便显得尤为落寞凄凉。
每当这种时候,他就特别想扑进自己师父怀里,一个劲儿地朝他打滚撒泼。
可他现在不光撒不成泼,本想着用来讨好师父的礼物也给旁人白抢去了,那心情简直糟糕得透顶。
“你们救人于水火。”薛岚因道,“谁来救我于水火?”
程避偏头看他,直道:“小家子气的,你师父难道不曾教你,要多多行善积德吗?”
——还真没教过。
薛岚因一时无言以对,只好露/出一脸透不过气的窒息表情。
巧在此时,一旁的易上闲也淡淡开口说道:“……你要知道,当年聆台一剑派初创立不久的时候,他们的掌门人,几乎是倾尽了手中现有的全部财力与家业,去接济沽离镇内外一众无家可归的难民百姓。时至今日,聆台一剑派为何在江湖上的口碑与威望在不断累积增长,最终坐拥名门之首的崇高地位——也正是因为他们百年以来,行的大多是问心无愧的善事,不负众望所托,受人百般尊崇。”
程避听得极是认真,薛岚因则始终闭着眼睛心不在焉。
“长行居受丰埃剑主亲手协理多年,其一贯所宣扬秉持的信念,与聆台一剑派之间,多有重合相通之处。”易上闲面色不变,语态却渐渐加重几分,“程避,你既入我长行居中,作为我门下唯一亲传弟子——素日所怀正义慈悲之心,绝不可轻易缺失。”
“……将来无论发生什么,不可徒增恶念,更不可产生大肆杀孽之心。”
他这一番话,说得实在意味不明。程避心性温和良善,因而没能听得太懂,拧着眉头思考了半天,最终也只勉强挤出一句:“弟子……受教。”
倒是薛岚因仿佛听出一点什么来了,但他脑袋明显不怎么够用。加上有些话,他实在不想巴着别人家的师父问个清楚明白,所以他干脆眯着一双无神的桃花眼,抬头望天,一路基本无话。
这一阵子距离立冬才刚过不久,南域一带天气湿冷入骨,寒风却干燥锋利,连带着天边的颜色也是灰败颓唐,尽染成满目毫无温度的惨白。
薛岚因不习惯南方一贯反复无常的气候,他猜晏欺多半也是不习惯的。两人之前在北域住得久了,经常并肩坐在炕上喝茶嗑瓜子,座下垫张软枕,一件单衣穿得也足够保暖,日子过得很是舒适滋润。
而南域偏是截然不同。像晏欺这样怕冷又易体寒的人,里三层外三层也就罢了,完事儿了,手里还务必得夹个汤婆子——
于是,薛岚因大手一挥,总共给自家媳妇买了三个。料定他闭关出来之后,必是冻得瑟瑟发抖,但碍于面子上可能过不太去,他多半会选择缄默不言。
褥子和狐裘也是崭新刚买的,薛岚因自己掏了私房钱,东西也给藏到屋里头捂得严实,生怕由程避那混小子一眼见了,又发善心拿去造福了满街的叫花子。
一切预备得正好,就等晏欺出关那天。他自己定下的五天时间,其实薛岚因也不怎么敢相信,同时怕晏欺因着过分急切受到影响,薛岚因甚至没敢再去他门前蹲着。
没有媳妇的日子,他每天也就在长行居里读读书,抄抄经,还有一样——等待从枕传递回来的消息。
说来也是奇怪,从枕此次一去不返,自离开那日起,就彻底陷入了沓无音讯的僵局。
起先薛岚因还担心他让闻翩鸿给一次抓了个现行,后来才知道,实际在沽离镇往聆台山一带的大范围内,藏有长行居派遣出去的眼线不下五人。也就是说,一旦从枕那头有任何异常情况下的风吹草动,易上闲在这一边都能了解得清清楚楚。
但很遗憾的是,人家做事全然不留底,寻常人根本没法如愿料到他的行踪。
薛岚因不是没往其他的方向想过,甚至猜他死了,人间蒸发了,遭人暗杀了——再离谱一点,说他沿途逃回了北域白乌族,也不是没那个可能。
只是,这些都是后话。薛岚因还没抽出时间将这些往细了深了的地方想——五日期过,几乎是毫无征兆的,晏欺如约出关,兑现了自己曾经亲口许下的诺言。
薛岚因原没想过他会这么快出关。当日祸水河畔,就像是在刻意迎接他的到来似的,窸窸窣窣下起了冬日里的第一场鹅毛大雪。
长行居内大小各式的池塘简直数不胜数,这样一来,也就没命似的结成了冰。
程避自告奋勇,大清早便怀抱了一把大铁铲,跑去各后院的长廊内外清扫积雪。薛岚因一脸不屑,索性捏着一根钓竿儿盘腿坐在池塘边上,一声不响地望向冰面穷发呆。
程避问他:“……你干嘛?”
薛岚因道:“钓鱼。”
“无聊。”程避道,“大冬天的,哪儿来的鱼?”
薛岚因头也不回,刚想说两句随随便便应付了他,忽而身后传来一道轻而冷的和缓男声,漾在雪地里,低淡得几近微不可闻。
“……谁说没有鱼?”
薛岚因浑身一滞,当真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然而一转身,就见一抹清瘦的人影站定在长廊不远的拐角处,温润的双眼,似还隐隐带有一丝白雪皑皑的凉薄。
然后薛岚因就疯了。钓竿啪嗒一声扔地上,回头逮着就往人怀里狠狠撞了进去。
那时候程避也傻了,眼看着薛岚因像是一条失去理智的疯狗,从池塘边上一路追到了长廊尽头,最后一咕噜把廊下那人抱了满怀,就差将人给彻彻底底揉为一体。
程避骇得猛一抬头,只远远瞥见一人纤尘不染的修长身形,彼时背对漫天冰冷的无穷白迹,几乎要与四下交错叠覆的新雪融为一处。
那就是薛岚因自始至终心心念念着的师父——晏欺。
第128章 养师父攻略
其实程避活到如今这般年纪, 鲜少遇过像晏欺这样一类, 很难用言语来详细描述的飘忽人物。
他第一反应,只觉得晏欺长得甚是好看。除此之外,也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词语形容他更为合适。
晏欺那种好看, 是生在骨子里的致命阴柔。也许再早几年, 他十来岁那个时候,就该是街头巷尾那些描红画像上女子一般摄人心魄的惊艳姿容。
然而三十岁的晏欺,棱角生得愈发锋利危险。许是天性使然,偏将那副秀美的五官镀上一层咄咄逼人的刀刃, 因此寻常人一眼匆匆看去了,只会心生几分胆寒。
程避呆呆在旁站着,一时竟连手上铲雪的活儿也忘了继续。半天过去, 才想起什么似的,干巴巴朝着晏欺在的方向,断断续续地道:“弟子……弟子见过师叔。”
可惜了,晏欺根本腾不出时间来应和一声。薛岚因贴在他身上, 就像是一块死皮赖脸的狗皮膏药, 光缠着不够,还要凑到他颈侧用鼻子嗅, 嗅了一会儿没能嗅出什么,干脆再挤近一些,张嘴作势要啃。
好在晏欺抢在他下嘴之前伸出一手,颇为嫌弃地将他推出老远,方要出声说话, 薛岚因却还是抱着他不肯松手,一面张开猿臂将人死死环着绕着,一面语无伦次地连连发问道:“……你没事了?是不是没事了?”
晏欺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一切正如他刚闭关那日一样。薛岚因在晏欺周身看不出其他明显的变化,只觉得他面色苍白依旧,几天不见,似又无形中瘦了一大圈,再捆得紧一点,甚至能摸清他身上几根骨头。
“你骗我的吧……”薛岚因忍不住盯着他喃喃道,“你闭的什么关?我怎么感觉一点效用也没有!”
晏欺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硬让薛岚因给堵得哑口无言。片晌过去,才百般无奈地挽起衣袖,从中透出半截纤细的手腕,薛岚因半信半疑地探指去摸,果真自那隐隐搏动的脉络之间,再觉察不出一丝一缕的真气流动。
没有内力充盈,没有修为加身。
并不似初时那般耗至枯竭的惨烈状况,这一回的晏欺,是实实在在剔尽了根骨,彻底与过往的邪流禁术绝缘。
薛岚因还是很难相信,毕竟之前晏欺逞强诓他的次数简直多到数不过来——这人但凡嘴里尚还吊着一口仙气,那编起谎话来,简直连阎王爷也敢坑蒙拐骗。
“不行,这……这也太假了点。”薛岚因摇了摇头,又摊开手掌去捧晏欺的脸,“你闭关和出关的样子,根本没什么区别。”
晏欺终于有机会开口说话了,总归带了些无计可施的语气,抬眼看他:“你要什么区别?我武功尽失,如今已是个一无是处的废人……你还想嫌弃不成?”
薛岚因始终盯着他看,却感觉眼前大部分的场景都不够真实。唯独耳畔传来的声音是沉缓的,有力道的,反反复复在脑海中不断回响。他只有在听见晏欺出声说话的时候,才对自己正经历着的所有一切,勉强有那么一些薄弱无形的感知。
“不,不嫌弃,不嫌弃……”
薛岚因低低说着,温暖的手掌仍在晏欺脸上轻轻摩挲。等有所意识的时候,眼眶已渐有些热了,他不愿叫晏欺瞧见自己掉眼泪的模样,便低头想着要躲开。
殊不料,这点小动作是瞒不过自家师父的,待得薛岚因稍有挪动,晏欺偏是支出十指抵在他眼下,靠近卧蚕的地方,将那快涌出来的泪水往里推了推,硬生生又给顶了回去。
“我都没哭,你哭什么?”晏欺道,“我死不成了,你不高兴?”
“没哭。”薛岚因眨了眨眼,继续瞅他,“看你还站我面前,同我说话……我快开心疯了。”
晏欺却道:“……你不过是多了个废物师父,拖油瓶罢了。”
薛岚因缓声道:“你是我媳妇,将来我养着你,好吃的好喝的,供着你。”
晏欺这次没有急着否认,只是淡淡问道:“你拿什么供我养我?”
薛岚因在他耳边道:“……都听你的,你要拿什么,我就给什么。”
晏欺不说话了,不知又在一人想些什么。
及至薛岚因再抬颌时,恰能对上那一双认真里又含点笑意的凤眼,那么温柔,好似要将他们近来一度承受的苦与痛都冲得散了,改化为尝不尽的汩汩甘甜。
那时候,薛岚因也一并跟着沉默了起来。随后,伸手将晏欺稳稳圈在怀里,闭上眼睛,深深埋头在他柔软的襟口。
自此之后,他的师父,一定不会再离开他了……
一定。
时值冬月十三,飞雪漫天如潮,长行居内外片片白影积蓄不断,自成一道亮丽奇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