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不为师
薛岚因逮着喊了几声,没得应,便壮着胆子在晏欺身上乱搓乱揉——好生生一颗圆溜溜白/嫩/嫩的大汤圆团子,这会儿被他拆开了挤成瘪的。
程避就坐在他旁边,一抬头,筷子都吓掉了,啪嗒一下砸地上,清脆一串连响。
薛岚因回过神来了,便将师父放下,又开始寻不自在:“你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
程避埋头喝汤,依旧不动如山:“没什么好看的……”
两人面对面坐,眼前隔一口锅,中间横一个人,大眼瞪着小眼,久久不肯相让。
薛岚因道:“你这个人,真的很烦……每次进门都要坏我好事。”
程避却道:“谁让你每次在我进门的时候,都碰巧在做‘好事’?”
言罢,顿了一顿,又斜眼看看晏欺,继续嘀咕道:“……饱暖思淫/欲,饥寒起盗心。”
薛岚因拧眉咬牙道:“你以后难道不娶媳妇儿的吗?”
程避扬眉道:“你不也没娶吗?”
薛岚因瞧着晏欺是睡糊了,便悄悄托着他举了起来,耀武扬威似的,连连出声挑衅道:“有啊,这不就是么?”
程避瞪眼看着他,半天竟反驳不出一个字。不知苦思冥想有多久,方结结巴巴地开口说道:“不……不合规矩。”
薛岚因道:“那你觉得什么最合规矩?”
程避木声道:“当、当然是男人娶女人……才合规矩。”
“没远见。”
薛岚因嗤笑一声,端壶来给他斟酒。程避起先还有所顾忌,后转念一想,反正易上闲也不在此处,没人能管得了他,于是心下一横,接过酒杯一口喝了个干净。
师兄弟两人原是对着闹腾斗嘴,后来约莫也是没力气闹了,便一人一口小酒接着埋头浅酌。
新埋的桂花酿果真是香醇独到,和着晚冬四下飞扬的飘雪,入胃即是一路温厚的暖意。继先前晏欺一头倒下之后,薛岚因和程避亦跟着摇摇晃晃倚回了墙边,碳火噼啪一声熄了个满室昏暗,热锅渐渐冷了下来,周围也只剩微许一起一伏的呼吸轻响。
这是他们最后安逸的一个夜晚。
易上闲独自一人跪坐在镇剑台中,身后是漫天不止的鹅毛大雪。
而在廊后门扉轻掩的小屋里间,薛岚因一头抵着晏欺,程避折身靠着书柜,彼时各自睡得憨甜。
最终,将这宁静的夜幕彻底撕裂摧毁的,是一支燃有火光的锋锐箭羽。
“嗖”的一声,短而利落的箭头翻过重重院墙,破空划开一道绚烂刺目的光线。后深深埋入正厅廊前一块匾额中央,顷刻将周遭一带昏暗沉眠的山石小路燃得微微发亮。
也就是这么微末却清晰的一声异响,晏欺惊醒了。下意识里睁开双眼,脑子还是昏昏沉沉的:“……什么声音?”
晏欺这么一醒,薛岚因也跟着眯了眯眼睛,伸懒腰道:“什么什么声音?错觉吧?”
然而还不待他最后一字开口说完,紧接着第二支利箭已划破漫漫长夜,横穿整条长廊,“喥”的一声,狠戾钉入镇剑台屋顶最上方,迅速在砖瓦之间燃开一道清晰灼目的大火。
落雪的声音是轻而薄弱的,但那烈火灼烧的声音却是带有毁灭性的,刀割一般炙热暴戾的残忍。
薛岚因一下子反应过来,忙伸手将晏欺按住:“你别动,让我出去看看。”
晏欺在他身后小声道:“喂,薛小矛……”
木门吱呀拉开一条细缝,隔着长行居内外森森一层枯树的影子,能清晰看见那大半边潮黑如水的夜空整被地面汇集成光的火势层层燃至晕红。
长行居中向来不爱点灯,那一重盖过一重的灼烈光影,显然是从院墙外围投射进来的,彼时便似那张牙舞爪的地府鬼魅一般,步步朝着院中心所处的位置不断紧逼靠近。
又是“嗖”的一声,短箭迅捷擦过房顶,几近与薛岚因仰起的额头成齐平之势。晏欺眸色骤凌,即刻上前拽住他衣角道:“别看了,回来!”
薛岚因让他扯得生生朝后一个趔趄,连带睡熟的程避也被闹了个半醒,陡然一下从柜边坐直了身子,刚一抬头,便见屋外连天耀目的火光,登时像被针刺了一般,实实在在醒了个透彻。
“怎、怎么回事?”程避惊恐失色地道,“外面为何是这般情形?”
“不知道。”
薛岚因摇了摇头,正想说点什么,程避那小子已踉跄着站了起来,三两步便要朝门外横冲直撞。晏欺在后喊了一声,他没听见,待再醒神时,已被薛岚因伸手一把扯了回来:“傻子,你不要命了!?”
程避额顶青筋冒出,显然有些焦灼地道:“我……我师父还在镇剑台里!”
薛岚因道:“你师父不会有事,倒是你自己……出去就算是完了!”
“不行,我……”
话音方落,但闻耳畔三声凌锐轻响,三枚短箭齐发而出,几近是在同一时间里,狠狠撞上长廊边缘一侧木制栏杆。
随后蜿蜒的火势逐步漫至长阶末端,愈烧愈旺,渐有向屋内弥漫之势。晏欺抬手一扫,用力将木门合得严严实实,复又燃起一盏烛台,借着一室微乎其微的昏黄光点,寻得涯泠剑轻轻递入薛岚因手中,道:“从后门出去,弄清楚外面什么情况。”
第137章 正义与慈悲
薛岚因点头称是, 一手招了招程避, 一手拉过晏欺,不假思索便朝房屋后方迈开了脚步。
近子时万物俱籁的长眠之夜,长行居内一众大小的院落, 偏是燃起一阵一阵灼人心肺的冲天烈火。
长廊里冒着滚滚黑烟, 热烫的温度,几欲将人薄弱的呼吸也全然吞并。
薛岚因大力将后门挪开,正巧一名青衣家奴急匆匆迈腿大步跨上台阶,浓烟熏过的喉咙嘶哑低沉, 连带数声不可抑制的猛咳。一眼见得晏欺等人,便是焦灼慌张地开了口道:“不……不好了,今夜不知遭的什么灾, 外头围了大群眼生的面孔,人人手里持着火把弓箭,吵吵嚷嚷一整路,这会儿正冲着居主瞎闹腾呢!”
晏欺一下子明白过来, 当即拨开程薛二人上前问道:“来的都是些什么人?何故又要闹腾?”
家奴摇头道:“少说有大半是河畔一带的居民……至于另一半, 瞧来实在面生,看不出究竟是何来历。”
晏欺道:“易上闲在什么地方?带我去找他。”
家奴道:“居主他……”
“师父!”薛岚因急忙出声打断道,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要出去乱逞强么?”
“少废话。”晏欺单手将他推到一边,与那家奴道:“带我过去。”
家奴满头大汗,一会儿看看晏欺,一会儿瞅瞅他身后目光骇人的薛岚因, 似乎内心挣扎权衡了一番,终还是选择给晏欺引路。
他这么一走,薛岚因势必跟在一旁,加之程避也在后催得火急火燎,长廊内围一周已聚成火海,那家奴便带他三人抄起近路,小心翼翼穿过镇剑台后方连绵不断的重重假山,沿着房屋外圈安全的地带向正门处走。
眼下天空还漫着无尽的大雪,可那数不清的莹白雪子尚没能飘忽落地,便瞬时在半空当中融化成了凉薄冰冷的清水。
薛岚因忧心晏欺病体未愈,倏而赶上去用力抓住他的手掌。但他手心却是热的,就像周身燃起的大火般隐隐发烫,再看他的表情,他面上一贯不带喜怒,彼时削尖的侧颊嵌进冲天汹涌的火光之间,仍旧是冷的,与那化开的雪水一般冰冷。
长行居里笼统没多少人,地上一连串错乱纷杂的深浅脚印,仅属在夜幕不断穿梭的四道身影。但这常年山水画意的院落不可能是永世不变的宁静与安逸,当它一旦陷入世俗带来的喧嚣纷争那个时候,所有的一切,便会在瞬间磨碎成齑粉。
长廊之外,青石阶前,暗色的正门在光影缭绕下豁开一道巨大的裂口。
易上闲负手立于门槛后方,身上依旧穿着镇剑台里那件黑白相间的素淡长袍。而与此同时在他面前,宛若阴霾笼罩下来的大片人影,层层叠叠的陌生面孔已被大雪模糊了,独那些个手中高高举起的火把,在这凄冷昏暗的冬日寒夜里,像是一柄柄适才开刃的锋刀。
那本不是什么引人注意的特殊物件,直到薛岚因从他们微微扬起的手掌心里,望见两副白底描红的熟悉人像。
——这一回,他能看得足够清楚。
因而赶在晏欺再次迈开脚步之前,一把将他扯回角落里,死死摁住。
程避先时在后不明所以,待他匆匆朝外探出小半截目光之时,恰是见得那灯火通明的正门外围,一张张狰狞至悚然的扭曲面容。
“人人都说——长行居主为人清高自持,不屑与任何邪魔外道为伍。”
为首一人寻常布衣,手持长刀,面色冰冷中,隐带一分难以言喻的仓皇。
“当年是您老人家,抛却同门情谊,亲自出马将那魔头晏欺打入洗心谷。”
“而今谣言四起,听闻在您这长行居中,正藏有某些不干不净的妖祟邪物。”
“长行居之名扬天下,在江湖上一贯是无人不晓……也不知在您老人家心中,可还能维持当年那份嫉恶如仇的初心呢?”
此言既出,众皆纷纷哗然。来者多是祸水河畔本土一带熟悉的百姓居民,彼时面带惶恐,再望向眼前这座山水环绕的清冷院墙,只觉它已不似初时那般正义凛然。
如今灰雪覆盖之间,那遥远沉厚的砖瓦长廊,便像是一只青面獠牙的凶悍野兽,无时无刻,都在疯狂凌迟他们脆弱渺小的生命。
——该来的,总是会来。
火势蔓延中,薛岚因无声紧扣晏欺的手腕。借此力道拖拽着他,一路隐入屋后无人的拐角深处。
但见那森森白墙之外,重重人影围绕之间,易上闲独自一人长身而立,一袭黑袍由那沉浮的夜风卷起数道凉薄的边角。
“初心?”
一双黑眉紧紧蹙起,他眼底霜冷的光芒好似万千柄无形利剑。只需匆匆一瞬,便能完整贯穿旁人毫无防备的心口。
“你说说看,我该是有怎样一颗初心?”
太压抑了。易上闲这样一个人,他仿佛单单就站在那一处,只需轻而易举一个眼神,便能叫旁人骇得瑟缩不止。
“事到如今,易老先生还敢承诺一声问心无愧么?”
刀光刺目的错综黑影中,有人如是问道。
易上闲面无表情,仍是平静淡薄道:“我长行居素来不问江湖纷争,又何来有愧一说?”
“愧在何处?”
“缘何有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