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不为师
漫天落雨的沉灰色天幕下,任岁迁那张五官周正的面颊不知为何独显一番苍老。
他扶稳墙头四分五裂的碎石,高昂起头,尤是一脸傲然地对晏欺道:“晏欺,我从前倒不知你这样爱管闲事。”
晏欺漠声道:“你擅自将劫龙印带往中原一带妄图引起纷争,又在同时庇护盗印者连夜出逃——任岁迁,江湖上人人道你一声正人君子,到头来,你偏要做些偷鸡摸狗的事情来弘扬你的道义?”
话音未落,忽闻头顶一道张狂女声连连大笑数回,钟鼓齐鸣一般,震得天外接连不断的雨丝都在为之发颤。众人纷纷警惕抬头,不过片刻之余,果见一抹瘦削羸弱的女子身影穿过雨幕轻轻落定于任岁迁身侧,定睛一看,竟是昔日逐啸庄内遭人残杀夺皮的白乌族姑娘!
老远见着那苍白皮肤下若隐若现的丝状纹路,云遮欢登时骇得喉咙发紧,咬唇凝滞良久,方要再次拔刀突刺上前,半途被从枕实实拦下,皱了眉,低声喝止道:“遮欢,勿要冲动。”
——眼前那姑娘,往日里颓然无力的容貌虽丝毫未有改变,然只需匆匆抬头细望她眼底,便能瞬间发觉其间无法褪去的狠厉与决然。
薛岚因拧眉思忖片刻,禁不住脱口道:“……元惊盏?”
话到一半,在旁有所意识的云遮欢已是勃然大怒,近乎嘶吼着朝那头愤然出声道:“这……该死的无耻之徒!夺人女子皮相也就罢了,竟……竟还敢往自己身上套,真真是恶心得令人作呕!”
墙头上方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再度传至耳畔,那元惊盏周身暗红色的细密纹路自手腕曲折蜿蜒至颊边,单单一眼望去,大有些许触目惊心的意味在内。
但凡诛风门中弟子,行事大多果决狠辣,这元惊盏排名居首,自然不会是什么省油的灯。早前在逐啸庄外披那身少年人的皮囊也不知从何而来,如今若细想他杀人夺皮时的丑恶模样,倒难免生出几分恶寒。
只可惜他本人似是对此毫无自省之意,硬要说的话,甚至还带了些叫旁人难以启齿的得意。他没有上前,仅仅旁若无人地蹲下身来,用那诡异至极的细软女声对晏欺道:“……这世上任谁都能谈上一句道义,唯独你不能。晏欺,你手上留了多少血债,自己心里该清楚。”
任岁迁凝目立定于元惊盏身后,伸手将臂上鲜血逐一试去,转而再度聚力于掌腕之间,挥动头顶上空的气流意图增添雨水结界的厚度。晏欺原是预备着将周围氤氲迷蒙的水汽悉数冻结成冰,然见任岁迁那老狐狸铁定一颗心要助元惊盏一臂之力,索性长袖一挥,宛若剑锋的一双指尖迅捷绕过左右风雨,径直抵向元惊盏眉心正中央处。
那元惊盏虽是实实在在将劫龙印“穿”在了身上,行进间却丝毫不见半点异常,任由晏欺那方以其万钧之指劈头袭来,反是放肆一声笑罢,左掌立起,右掌竖直朝天,双目圆睁,骤然喝道:“归魂阵!”
话刚说完,一阵几近失控的狂风即刻应声袭来,似有怨灵哭嚎一般,透过雨水疯狂钻入众人耳侧,而紧随其后的,乃是高空中数以千计的流魂虚体,交相缠绕着横梗在结界的最边境处,无不是在风吹雨打中左右飘摇。
云遮欢头一次见得此番壮观景象,非但不觉吃惊,反是表情扭曲怪异得厉害,连连退了好几步距离方才仰头低问道:“他招来的什么东西?怎么一个比一个恶心?”
从枕皱眉久久不语,倒是薛岚因难得脑子开了个窍,直指着天外大片黑压压的流魂道:“若我没猜错的话,那是诛风门独有的招魂术法,招过来的多半是不干净的凶戾之物。此举耗神又费力,这王八羔子大概是想撑着一口气将我们一网打尽吧!”
从枕道:“此术法我只曾在古书上有所见闻,原来倒是从未亲身体会过。”
云遮欢斜了他一眼,道:“废话,你要实打实的见过,现在坟头草都得有三尺高了!”
从枕眉目一撇,方要出言反驳,不巧晏欺刚好回过头来,冷眼瞪视他三人道:“还有时间贫嘴,命不要了罢?”
言罢,挥开衣袖,纵身一跃三尺有余,恰与墙头上两人并肩而立,一手蓄力推向任岁迁前胸,另一手则顺势飘化为雪,不知是幻术还是障眼之法,所过之处,霎时震开一片绕圈的寒霜。
薛岚因一时出神瞧着远处漫天飘飞的流魂未能仔细注意,再回头时便见着晏欺素冷的身影已与他拉开一段老远的距离,心下略有不安,正迟疑着要跟上前去,不料元惊盏方才一声吼来的那群要命玩意儿竟陡然失了控制,落雨似的直朝着人脸蜂拥而至。薛岚因被流魂所裹挟的一大波蛮力横推着向后踉跄了几步,险些连涯泠剑都没能拿稳,一抬手,却又被人稳稳一把扶住,他猛一回头,便瞧见云遮欢拉开架势站在他身后,一只手紧紧托在他胳膊肘处,扬眉提醒他道:“关键时刻,走什么神呢?”
第15章 师父,不要命啦
薛岚因低头道了声谢,便简略出言解释道:“我有些担心我师父……他什么都不愿同我说,包括来沽离镇寻劫龙印的最终目的是什么,从来不曾向我透露哪怕只言片语。”
云遮欢正忙着拔刀地域周身四下纷飞叫嚣的流魂,一时听他这般言语,不由心生不耐,一巴掌拍上他的肩膀道:“早说让你别跟着你师父混了,你终日被人蒙在鼓里,活得不累么?”
从枕倒是认真将薛岚因那番抱怨一字不漏地听进耳朵里,笑了一笑,抱着看戏的心态轻声提点他道:“你师父自然不是为了劫龙印而来,具体是为了什么,那得要看背后究竟是谁将劫龙印看得最重。”
薛岚因茫然无措道:“嗯?什么意思?”
话没说完,便听得前方墙头处传来一阵天崩地裂的巨响。晏欺形如骤雪般的身影在半空中飘飞散开,悉数化为寒芒刺目的万千利刃,顷刻将结界幻化出的障碍墙面击得支离破碎,而那任岁迁元惊盏二人则不约而同地应声跃起,借着眼下残余的水汽扭曲凝聚成一张无形的巨网,瞬间将漫天寒刃抓拢为一滩顺流直下的死水。
元惊盏一手操控着结界内外如浪如潮的汹涌流魂,一手靠近唇缝缓缓低念着快而繁密的术语,整个人安然无恙地躲避在任岁迁所创气流的庇佑之下,满面皆是显而易见的嘲讽与轻蔑。
“晏欺,你说你是何必要多管这桩闲事?”元惊盏眯眼道,“活着不好么?窝在你那蚕茧似的敛水竹林里过日子不好么?”
晏欺站在离他不远的数尺之外,周身皆是莹白如玉的雪点。
他道:“你同任岁迁二人能光顾着狼/狈/为/奸,怎么……就不许我前来横插一脚?”
任岁迁听罢摇了摇头,上前几分,摊开手臂试图与他言和道:“逐啸庄那日我故意失手任你离开,而今在这沽离镇内,我亦能打开结界放你一条生路。晏欺,劫龙印一事,我劝你就此收手作罢,若继续纠缠下去,我们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晏欺面色冷淡道:“你话出口之前,可会扪心自问其中究竟有几分真假?”
任岁迁道:“您老人家这是说的什么话?我若无心放你离开,又何必在此白费口舌?”
晏欺沉眸道:“你心里知道沽离镇一带是什么人的地盘,如今有意引我进来,是想做那背后的螳螂还是黄雀?”
经这一番质问之后,任岁迁便不再说话了。而随之替代而来的,是元惊盏翩飞上前的纤细身影。
他披着一副女子模样的瘦弱皮囊,体内爆发出的力量却是寻常男子的三倍有余。那苍白细软的皮肤几次都有几分不堪重负的趋势,沿着劫龙印生长的方向悄然晕开数道近乎碎裂的褶皱。
可他元惊盏做事向来不顾一切,就像他杀人夺皮时一样快刀斩乱麻。他一把将任岁迁挥开推到一边,握掌成拳,咬牙高声喝道:“少跟这魔头废多余的话,既然入了这处结界,就一个都别想走,全都留下为我解开劫龙印做陪衬吧!”
一刹那间,雨幕内外乱窜的流魂便像是蓦地被一场大火给彻底点燃了一般,纷纷张开虚弱无形的大口开始歇斯底里地哀嚎。
薛岚因发誓他这辈子从未见过这般怪异到近乎可以称之为恶心的场景。他一只手将涯泠剑紧紧捞在怀里,却并不敢像先前一样莽撞出剑,便只好空凭一身蛮力挥舞剑鞘来驱赶左右不断贴近的虚弱魂体。
“这东西没什么明显的威慑力……但,拳脚功夫对它们来说也并无任何作用。”从枕一面尝试着将流魂不断扫向一边,一面则拧着眉头对薛岚因道,“岚因兄弟,晏先生没教过你催动术法来避退这些东西么?”
薛岚因心道,晏欺以前要是教了他几门真功夫,他现在也不至于捧着把剑鞘到处乱挥了。可是没学过就是没学过,他扬着脑袋,一点也不觉着丢人地说道:“没,一点儿也没教过。我身上这点东西,大多是自己翻书得来的……”
“这是什么师父?没一点作用,好歹教些防身术啊!”话刚说了一半,便被云遮欢一声埋怨匆匆打断。她握了一把银光泛滥的腰刀在手里,曼妙的身段于阴沉潮热的灰色雨幕中腾飞不断,不过小半片刻,便自行运转内功逼退了周围一圈已然声嘶力竭的流魂与怨灵。
薛岚因颇有些无奈地回了她一副笑容,随即再次将目光投向了晏欺所处的方位。眼下的晏欺虽说是以一敌二,却暂且难说他是居于下风——任岁迁此人控场极强,然在单打独斗上明显稍有逊色,与之相对的,元惊盏则出身自以驭魂为主要心法的西北诛风门,来去自由而不受约束,但性子终究过于狂妄自傲,时常能导致攒满了一身的力气使错了地。
可说到底,他薛岚因手头上能拿出来的独门绝活儿一个也没有,唯一能够做的,就是一动不动地站在晏欺身后,被动接受他所有的庇佑。
如果可以的话,他更想让自己强大到能主动去守护某个人。
而与此同时,晏欺心中最真实的想法却偏偏和薛岚因截然相反。他定身站在雨水滂沱的沉灰色底幕里,一头霜染的白丝已然彻底湿透,紧贴在他柔软的脖颈之间,仿佛夏夜永不可见的皓雪。
长时间的战斗耗尽了他大半的体力,可他却丝毫未因此感到疲惫。
他费尽心思地帮助同行的两个白乌族人一路找到劫龙印,甚至直接寻到元惊盏的跟前,必定有他执着至此的缘由。
——而单单就是为了这样一个不可言说的缘由,晏欺甚至日夜难寐地熬过了整整十六个年头。
他等这一天,已经等得太久。
指节微微抬起,气势逼人的寒意无不自指尖处丝缕飘溢而出,连带着空气中不断充斥的水汽都再次随之冷凝成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