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不为师
紧接着,一道优美的圆弧自纤指流动处缓缓勾勒于深灰色的天幕之中,浅淡得近乎无痕。
——那是截灵指所必要的前置手势。
蓦然见得此状,在场之人面上无不是一片惊恐唏嘘之色。
“不可能的……晏欺,你是不要命了罢?”任岁迁脸色一青,朝后退了几步,干涩出声道,“接连两次催动截灵指的时间间隔这样短,你体内修为可是浪打来的吗?”
而在旁的元惊盏亦是难免骇得汗毛倒竖,面露惊诧道:“我看这老不死的混账魔头是铁了心要和我身上的劫龙印过不去!”顿了一顿,又立马迫使自己冷静下来,猛地一拍任岁迁后背道,“怂个什么,非得等他一指头戳到我脑门上你才甘心么?上啊,截住他!”
言罢,自己却身形一缩,全然躲在任岁迁的身后准备伺机而逃。然而晏欺哪里会给他半点这样的机会?不由分说便侧身避过障碍,修长的指节像是嵌进了数不清的刀光剑影似的,径直朝着元惊盏面门要害处紧逼而来。
晏欺这一招截灵指使得尤为不同寻常。若是稍微仔细一些的话,甚至能够极为清晰看到他指尖正一寸一寸迅速消耗流失的修为,像是一支无意沾染火星的蜡烛,大有燃至枯竭也不会轻易罢休的意味在内。
薛岚因看不懂这样的做法,只是隐约觉得不大妥当。印象中的晏欺一向行事淡薄,不喜与人起过火的争执,而今眼下此情此景,即便再愚钝的人也能从中瞧出几分显而易见的异样。
一旁的从枕倒是警觉得厉害,眼瞧着晏欺指尖流窜不断的内力仍在频频耗损,面色一变,瞬间会意过来,瞪大眼睛惊道:“不成,照晏先生这架势,是要把元惊盏连人带皮一并给毁了么!”
“什么?”云遮欢手中腰刀一颤,险些一嗓子直接给喊破了音,“那怎么行,劫龙印还套在那小贼人身上呢!”
从枕急道:“莫要多说了,你我二人一道运功结阵,赶紧将那张人皮护住,不得让它有损!”
云遮欢一个“好”字未能出口,忽闻头顶风声大作,密布的残云骤然自最高处一连掀起数尺巨浪,地面上一众人还没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何事,空中雨幕筑成的结界倏地裂开一条细缝,期间三道外来人影飞身降落于晏欺左右后方匆匆立定,抢在云遮欢与从枕出手之前将那截灵一指横空拦下,顷刻之间,数股真气漫天暴涨,晏欺被迫收指后撤数段距离,而那元惊盏猛然见得有机可乘,一时也顾不得看清来者何人,瞬间飘化身形为一缕清魂,抱着人皮便紧贴缝隙翩飞远去。任岁迁那老狐狸见状不由低低咒骂一声,却也不肯再一人独留此地吃闷亏,眼瞧着身后晏欺连遭三人所缚,冷笑一阵,便旋动四周气流追随元惊盏一道迅速离开。
不过眨眼一瞬,这盗了劫龙印在手的两大贼人便溜得没了半点踪影。
晏欺眉目一冷,正要施用术法上前追捕,不料方才那一指截灵禁术收回得过于迫切,稍一运功便堪堪遭到反噬,愣是骇得他腕间凝聚已久的内力一阵回流涌入胸口,一时未有提前预料,接连趔趄着倒退数步,竟险些没能站稳。
薛岚因心下一震,想也不想,便要冲上前去将晏欺扶稳,不料刚刚迈起一腿,还没实稳落在地上,那三道人影其中一人已是瞬步移来,扬起一掌直接拍上了他的脑门。
那掌风来势凶猛,力道却轻盈,许是意在控人而非伤人。薛岚因情不自禁闭了闭眼,只觉鼻尖一缕淡淡幽香无声掠过,不过半晌之余,一抹盈盈一握的飘逸身姿已于他面前立稳足跟。
薛岚因微微抬首,女子略有些熟悉的面容便恰好映入了他眼眸最深处。
第16章 师父,薛尔矜是谁
——沈妙舟。
他皱了皱眉,身后云遮欢与从枕连连唤了数次他的名字都不得回应,待到有所意识偏转目光的时候,那另外二人的身形亦是毫无遮掩地现身于人前。
一人相貌清俊,容色却苍白,身下还摇着一把特征明显的木轮椅,正是莫复丘本人无疑。而他身侧那名男子墨发黑衣,将五官姿容悉数隐藏于深灰色的厚纱帷帽之下,一时无法确认其真实身份,只隐隐听得莫复丘唤他一声“谷师弟”,姑且推测是聆台一剑派的副掌门人谷鹤白。
这师兄弟二人一左一右将晏欺生生隔在正中间处,却不慎大开结界放走了两个得意洋洋的盗印贼人。晏欺寻着劫龙印的脚步从北至南颠簸了整整一路,好不容易将人揪在手里,这会子愣是被莫复丘等人一通猛如虎的操作给气得面色铁青,匆匆拂袖侧过眼眸,声线冷淡地出言讽刺道:“堂堂一介名门正派之首,怎的废了一双腿,连脑子也一起丢了?”
莫复丘仰头望了片刻任元二人仓皇出逃的方向,转而回过头来,平静无波地对上晏欺道:“劫龙印可以落到任何人手上,却独独不可为你所持有。晏欺,昔日不刃关外一战我对你手下留情,而今天你自己送上门来,可休要怨我不客气。”
晏欺凤眸微眯道:“哦?怕让劫龙印落到我手里,所以干脆破了结界,将那元惊盏和任岁迁两贼人直接放走?”
莫复丘要紧不慢,徐徐开口解释道:“他二人既是到了聆台一剑派所管辖的地界,落网也是早晚必然的事情……倒是你,晏欺,你有时间一心惦念与劫龙印相关的事情,不如仔细关心一番自己的安危罢?”
晏欺听罢,眸色愈发冷凝道:“你心知肚明此番劫龙印现世意味着什么,却偏要任它为元惊盏所持有——届时劫龙印遭破解,其谜底被迫公之于众,你莫复丘担得起这份罪责么?”
莫复丘唇角动了动,也不知是要怒还是要笑,一手重重扣在木轮椅的滚轮之上,凉声说道:“……罪责?晏欺你莫不是活得太久了,当所有人都和你一样傻?”言罢,径自抬手指向后方不知所措的薛岚因道,“刚好尔矜今天也在这里,你不妨让他也了解了解,你晏欺一心想寻得劫龙印在手,究竟是为了什么?”
蓦地被人唤起“尔矜”这样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薛岚因微微抬起下颌,试图上前几步一把捞住晏欺的衣袖,无奈沈妙舟偏在一侧扬腕运功,生生以体内真气将他阻隔于后方挪移不得。云遮欢见此难免心生焦躁,扯着嗓子接连高呼数声“岚因”无果,终是咬了咬牙,横着手中腰刀将欲与那沈妙舟搏上一搏,然方待她抬起半边手肘,反被从枕一把拦下,强行拽至身后站定,摇头制止她道:“别多管闲事,两头都是高手,弄不好要丢了性命。”
云遮欢眉目一扬,抬眼怒视他道:“……从枕!”
从枕仍是紧紧攥握她手腕道:“他们要做什么,与我们何干?眼下盗印者再次没了踪影,你可还有心思顾虑别家的恩怨?”
话音未落,只听一声穿云裂石之巨响轰然于耳畔炸开,众人纷纷回神朝正前方投去惊惶而又诧异的目光,恰见得晏欺那抹素冷修长的身形自细雨斜飞中一跃而起,落地震开数百道凌厉寒气留下的碎影,瞬间将那莫复丘与谷鹤白二人击退近十尺之遥。
然而晏欺本身之内功修为虽深不可测,但一连数次逼迫自己催动截灵指来与元惊盏相抗衡,撑到现下这时候也早该是强弩之末——莫复丘对此了然于心,遂来时一路方能运筹帷幄,如今眼看晏欺面色已俨然是堪比纸白,他倒能够丝毫不以为惧,仅是轻笑一声,像是轻蔑又像是挖苦地对晏欺说道:“这十六年以来,你那一身功力……似是大不如前啊。想当初你那般费尽心神保下尔矜一命,到头来,他却像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试问,你活得这样清苦,究竟是做给谁看的呢?”
晏欺神色淡薄,仿佛方才那番话语并未入耳一般,始终对此置之不理。倒是一旁的薛岚因从头到尾听了个大概,虽是多少有些似懂非懂,神色却不由自主地凝重了起来。
——莫复丘自始至终都唤薛岚因为“尔矜”二字。
之前在不刃关外是如此,而眼下在沽离镇内亦是毫不含糊。
他说,晏欺曾经逆天而行救下尔矜一条性命,而尔矜本人却对此事毫不知情。
薛岚因掐指一算,晏欺说他年有十六,但究竟是不是十六,实际还有待斟酌。
以往他上房揭瓦,屡屡犯险不曾消停,被晏欺救过性命的回数也算得上是数不胜数,但独独没有作为“尔矜”此人的任何一点回忆,便更莫说记得晏欺竭力护他一缕残魂的曲折经历。
他想不通,可是也迟迟无人前来解答。直到最终打破沉默出声说话的,反是一旁安静已久的谷鹤白。
此人大半张脸埋在沉厚严密的帷帽中,开口之时声线低哑如沙,听来仿若刀割,直叫人耳膜刺痛。他微微偏过头去,推着莫复丘的轮椅朝前挪移数步,语气冷凝肃然道:“师兄还和这没心没肺的杀人魔头多说些什么?早早了结他的性命,带尔矜一道回聆台山罢,免得害这孩子多年跟着魔头纠葛不清,白白堕了心性!”
话刚说完,肩臂一横,其间镶有珠玉的锋锐短剑即刻夺鞘而出,瞬影飞至晏欺身前突刺过去。晏欺毫不退避,定身立于原地扬起手腕,虽未曾施用咒语,其指尖飘溢不断的气劲已随之浑然自成。
一时之间,指节与利刃,寒流与剑光,堪堪汇聚于雨水散漫不堪的结界当中,顷刻撞开一股引人窒息的湿冷气压。
十尺开外的一众人等无一不被此压抑气场逼得接连倒退数步之遥,连那木轮椅上安稳如山的莫复丘都不禁以手掩面,皱眉对谷鹤白道:“师弟,速战速决,勿要伤及旁人!”
谷鹤白头也不回,仅是漠然将额上帷帽扶稳道:“我自有我的分寸,但是决计不会手下留情。”
言罢,腾空掷出短剑于风雨大作处,仰头高喝一声,数道剑影随即劈头降落,似是天外滚滚不断的惊雷。
谷鹤白毕生所学的精湛剑法,皆是源自聆台一剑派的独门绝技。其一招一式间迅捷而又准稳,强劲且不失力道,出剑之时更仿若行云流水一般狠厉决然,倒显然糅合了几分他的个人风采。
而与之相对的,以周身内力生生挡下这一连串迅猛剑招的晏欺早已是精疲力竭,眼下全凭一口气强硬撑着,只怕如此长久缠斗下去,结果定是必败无疑。
薛岚因在旁看在眼底,更是难免要急在心里。他清楚晏欺那一身内力定是在打斗中耗得所剩无几,加之方才陡然遭那截灵指一通反噬所伤,此刻想必不会是谷鹤白的对手——而晏欺唯一一把极少离身的武器涯泠剑,这会子却像是一块废铁般悄无声息地躺在薛岚因怀里,从头到尾没起上半点作用。
薛岚因默默吸了口气,思忖一番后,终是将手掌悄然搭在了剑柄上。然而偏在他正欲拔剑出鞘的一刹那间,胳膊却被身侧无声站定的沈妙舟一把拉住,用力朝后拖拽了几分,摇头凝声道:“我劝你别过去,晏欺这魔头向来杀人不眨眼,而我师弟亦是不曾心慈手软。你这一条性命本就来之不易,不要将它不当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