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不为师
“你们这里所有人……聆台山上的所有人,又有什么资格,对我抱有一丝一毫的怨恨之心?”
“二十多年的掏心掏肺,我拼尽全力,维护了你们名门之首岌岌可危的尊严!”
“说到底,你们……也都只是一群无知又残忍的废物罢了。”
闻翩鸿握着他的短剑,迈开脚步,像是在自说自话,又像是在对谁抱怨着什么。
他知道的,其实从一开始拜入聆台一剑派那刻起,就没人将他视作同门的一份子。包括莫复丘重伤昏迷那段时间里,聆台山内外所有人,也只将他当成是复兴门派的一样工具而已。
他是真的笑了,只觉眼前的一切都是那样愚蠢滑稽。因而他将短剑缓缓举了起来,剑尖直指薛岚因的眉心,视线却渐渐发散向身边的每一个人。
“聆台一剑派,什么名门正派。顽固迂腐,不过是群愚蠢冷血的牲畜……”
“一群牲畜……!”
——最后一句话适才脱口冲出,偏偏在说到一半的时候,这一串字字诛心的颤音却是戛然而止。
闻翩鸿的手里还握着那柄待要挥扫出去的短剑。耳畔倏而传来一道清晰闷响,是血肉被利器彻底贯穿撕裂的声音。
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甚至薛岚因已做好上去拼死一搏的准备——恰在此时,但见一把通体幽绿的庞大石刀,从后方径直前来,几乎在短短眨眼一刹之间,狠狠刺穿了闻翩鸿的腹部。
薛岚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因为在那柄重量可观的粗厚石刀之后,站着的并不是别人,而是那刚刚还抱着丈夫痛不欲生的沈妙舟。
这下不光薛岚因和晏欺怔然僵立在原地,就连周围一众身负重伤的门中弟子也忍不住纷纷惊诧地抬起头来,望向闻翩鸿与沈妙舟二人所在的方向,俱不由骇得满面扭曲仓皇。
也许闻翩鸿自己也还在无意识地愣神。但那石刀来得实在突然,沈妙舟不过一介四肢纤细的弱女子,却到底是修炼多年的剑门出身,一旦脱手出刀所用到的力道,必然不可与寻常妇人相提并论。
故而那一刀横向穿刺出去,闻翩鸿整具身体都不由自主地狠狠一颤。只可惜,自那一道狰狞伤处流溢出来的并不是血,而是一小缕接着一小缕由散状流魂组成的黑色烟雾。
那时沈妙舟定定注视着面前高大出挑的男人,过了足有片晌之余,方扬起手臂,用力将那柄石刀自他体内抽了出来。
随后,再一次,毫不犹豫地砸进他的胸膛。
她一面低低喘息着,一面发了狠,将那石刀高高举起,语调古怪而嘶哑地道:“你……你这……怪物……”
“怪物!”
“你这怪物啊!!”
沈妙舟语无伦次地出声嘶吼着,两行浊泪自她狼狈不堪的侧颊淌了一路,无声将衣襟浸得透湿。
一直到这个时候,闻翩鸿才缓缓回转过身,麻木而又机械地扭动着他的脖颈,将那原像是刀锋一样的目光,化为错愕,化为痛苦,以及那一丝堪称微乎其微的柔软——转而不遗余力地,映照在沈妙舟肩头。
他没有还手。就像是木头一样站定在沈妙舟面前,任由她手中千斤之重的钝厚石刀,一次又一次地砸落下来,贯穿他渐渐生出冰冷僵硬的胸膛。
而但凡是刀刃所触及的地方,没用多久,便迅速爬上一层死者尸体才会出现的青斑。似虫蚁蚕食一般,顷刻自闻翩鸿胸口,一路蔓延至颈侧,最后停留在那半面狰狞扭曲的脸上。
——薛岚因率先意识过来,沈妙舟手里所抓握的那一把沉重石器,并不普通,而且于他而言,可以说是眼熟到了一定的程度。
“是厉鬼刀。”晏欺赶忙拉住薛岚因的臂膀,低声提醒道,“别过去,当心伤着你了……”
薛岚因轻轻应了一声,回头带着晏欺朝后退了几步。眼角的余光再一次瞟向沈妙舟那一头,便也在无形中认定了石刀的名字。
——确是厉鬼刀无疑。
也就是闻翩鸿经常带在身上的那一把,曾一度杀人无数的凶刀。
第175章 骤死
传闻中作为上古邪物的厉鬼刀, 在很久之前, 只是一把用以观赏的普通石刀。
直到后来沾染了活剑族人的鲜血,斩断无数活人苦苦挣扎的头颅,尝遍世间怨念与哀嚎的滋味, 便也渐渐炼化成为一把足以撕碎人魂的凶煞巨刃。
而在聆台一剑派内部, 能真正意义上触碰到厉鬼刀的人,除了每日必要的看守弟子,也就只剩下莫复丘夫妇,以及那看似对厉鬼刀不闻不问的闻翩鸿。
莫复丘自然不必多说, 他成日坐在一张木轮椅上,根本不会主动过去找不自在。
至于闻翩鸿,但凡他能抓到机会, 便必然会拿走厉鬼刀带出去兴风作浪,事后再原封不动地归还回来,以此避免受到同门其他人的怀疑。
而说到沈妙舟——她一直是个循规蹈矩的女人,也始终保持着掌门夫人应有的持重与端庄。
所以在场所有弟子, 包括闻翩鸿在内, 压根不会想到,这一向温婉柔情的女人, 会举着一把比她还要高出不少的狰狞石刀,恣意向前,径自捅穿闻翩鸿的胸膛。
可事实就是如此。
她对着自己的师弟,对着这个曾经与她交过心,有过一段特殊感情的男人, 大声嘶吼,唾骂,反复不断地喊他一声——“怪物”。
“你告诉我……你想要得到什么,我们不能够给?掌门之位,还是……还是名门之首这样一个称号?”
“但凡是你想要的东西,权利也好,地位也好……我和复丘,都……都可以尽力满足你的需求……可你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取了复丘的性命……”
“他……他是你师兄!谷师弟,他是你的师兄啊!!!”
沈妙舟含着眼泪,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向他咆哮道:“自你上聆台山那一日起,复丘将你视作亲弟弟一般,寻大夫帮你疗伤,手把手教你练剑……甚至将副掌门的位置交予你手上……他明明……那样信任看重你……”
“师弟,你仔细回头想一想,好好地……想一想。我们……我和复丘,何时……有做过亏欠你的事情?”
沈妙舟确是个愚蠢又怯懦的女人,没错。她并没有什么城府,一颗心也死心塌地扑倒在聆台一剑派和莫复丘的身上,从未去过多奢求什么。
她觉得自己已经很知足了,便理应得到上天的善待——一直到现在,她的丈夫,也正是因着她的胆怯与逃避,而在饱受死亡紧逼的折磨。
所以当她再一次抬起头,与闻翩鸿相互对视的那个时候,她除了感到恐慌,更多还是无尽的内疚与忏悔。
不可否认,莫复丘如今中毒性命垂危——确实和她的所作所为脱不开关系。
但说到底,她恨不了自己。
于是只能将这份难以承受的巨大痛苦,加倍拼命地,转移向闻翩鸿的身上。她认为至少这样,惶恐已久的内心便能得到解脱。
——然而,事情总不如沈妙舟所想象那样简单。
她手中一把通体泛绿的巨大石刀,不仅穿透了闻翩鸿外表一层薄如纸页的皮囊,更在同一时间里,彻底撕碎他那一身顽固不散的魂灵。
偏偏眼前的男人,好似全无痛觉一般,挣扎执拗着,继而望入沈妙舟一双透湿通红的眼睛。
“你说,你和莫复丘,从不拿我将外人看待。”
闻翩鸿微微勾了嘴唇,笑容满面,却冷得异常刺人。
“那么……妙舟,我问你。”顿了一顿,他又继续说道,“如果你一开始就知道,我是诛风门的闻翩鸿……”
“你——还会像刚才说的那样,尽心尽力满足我的需求吗?”
“你还会……带我上聆台山,为我疗伤……带我一起习武吗?”
话刚说完,沈妙舟面上明显浮出一丝僵滞难言的情绪。
那一刻,闻翩鸿终于笑不出来了。
他整张四分五裂的面容瞬时垮了下去,伴随着刀下魂魄燃烧一般的尖锐痛觉,他趔趔趄趄地扯开步伐,一再往后退让,竭力与沈妙舟之间,拉开一长道模糊不清的距离。
沈妙舟动了动唇,似还想说些什么。但当她微微开口发出第一句音调的一刹那间,倏而一道青黑色的魂烟哗然而过,几近是在所有人未曾注意到的情况下,狠戾朝前,不由分说贯穿了女子纤细柔软的咽喉。
——她那一句话还没说出口,也没人能猜到她想表达什么。紧接着在那之后,人便正对着闻翩鸿所在的方向,无力折腰,沉沉一声跪了下去。
“师……师姐?”
闻翩鸿神色骤变,站在原地愣了足有半晌时间,方才像是全然失去理智的一条恶犬,随着沈妙舟猝然倒地的动作扑了上去,一遍遍疯狂狰狞地道,“师姐……师姐……妙舟!”
漫山遍野飞舞的青黑色流魂,彼时如刀雨散落,轻而易举便挣脱闻翩鸿的桎梏,纷纷扬扬向着沈妙舟喉间涌出鲜血的伤处,不受控制地伸出贪婪汲取的爪牙。
“不……不……停下来!都给我停下来……”闻翩鸿眼眶爆裂,雪白的眼底尽数染上一层如网密布的血丝,“……那是我师姐,那是我师姐!!!”
他仰头狂吼,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想要制止流魂对沈妙舟进行惨无人道的蚕食侵蚀。
然而所有挣扎抵抗,都只不过是徒劳——
沈妙舟适才刺向闻翩鸿那全力一刀,彻底绞碎他体内用以支撑幻术的魂灵。
本体魂灵一旦遭到撕裂,闻翩鸿那身后一众飞窜不断的散状魂烟,便也因此丧失被他一手掌控的能力。
漫天散乱纷涌的流魂,本就是过往无数亡者存在于世的怨灵,它们没有自我意识,也就只能被迫遵从闻翩鸿自身魂裂之前,所下达的最后一项指令——
“杀。”
杀谁,其实它们并不明确。即便闻翩鸿早前心中想要千刀万剐的人是薛岚因,那流魂却到底是一串没有思维的死物,一眼望过去的目标,也只有对面那歇斯底里高声厉喝的沈妙舟……
“杀!”
“杀了你!”
杀了你——
于是,魂烟骤然聚集,在那初日将升的半面天空当中,顷刻化为刀锋一般锐利的影子。
似猛兽,似潮水,似呼啸不断的冷风,就在短短一瞬之间,倏而向下,将沈妙舟半跪在地微微发出颤抖的身体,轰然撕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