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不为师
一时之间,内脏爆裂,鲜血喷涌。
前一刻还鲜活完整的一个人,甚至没来得及说完她想要说的最后一句话,便由那无数魔怔凶悍的流魂,一次碾碎为满地晕开的血沫。
闻翩鸿怔怔看着在他眼前瞬间消失的女人,似乎过了很长时间,才有所意识地伸出十指,轻而小心地,在那满地血渍当中反复摩挲。
就像在抚摸她低柔微暖的侧脸。
那时薛岚因就站在旁边,似还想往前再走那么几步,然而脚跟方抬,手掌却被晏欺紧紧扣住了。
“……别看了,都是自作自受。”
晏欺拽着他,拧着一双眉头,眼底仿佛有诉不尽的心事。
“嗯,那不看了。”薛岚因抬起一手,将晏欺两只眼睛蒙了起来。
晏欺“嗯”了一声,还想对徒弟说点什么,嘴唇又被他一根手指轻轻抵住。
“你也别开口说话。”薛岚因道,“万一飞来横祸,我怕留不住你。”
两人互相攥着对方的手,站在晨光斑驳的大片林木之间,满眼皆是人影过往,来去匆匆的散乱景象。
一众在场的聆台一剑派弟子,在此时纷纷不由得乱了阵脚。
有当场跌坐在地开始哭的,也有直接吓晕过去的,最多的还是一些训练有素的弟子,赶忙提着刀剑冲上前去,一批扶着倒地不醒的莫复丘,小心翼翼将他拖了起来,而另一批则微有恐慌地走到闻翩鸿身边,将手中长剑颤巍巍抵向他的脖子。
聆台山一日内倒下了两大重要人物,而那第三个,则是背景身份皆能让人深通恶绝的邪教之徒。
没人知道该怎么办,也没人能出来主持大局,甚至他们在慌乱无措的情形之下,都忘记要对晏欺师徒二人进行合理的处置。
所有人的眼睛,就盯在那跪坐于血泊中央,已然不成人形的闻翩鸿身上。
他们拿剑抵着他的咽喉,抵着他的心脏,抵着他的胸口。
——但,没人敢抢先下手。
毕竟一旦出现意外状况,那贸然出手之人,很有可能就是第二个沈妙舟。
于是就只能这样干僵在原地,任由流魂遍天飞窜,吞噬毁灭着聆台山上的一切。
直到这般无声的对峙持续了很久,那双腿已渐僵滞的闻翩鸿适才抬起头来,自嘲而又无奈地笑了一声。
这时终于有人忍无可忍,站了出来,扬声向他质问道:“你笑什么?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可以笑的!”
很快,亦有人在后愤怒接话道:“你给掌门下毒……又亲手杀死了掌门夫人,怎还配得上这副掌门之位!”
“夫人说得对,你就是个诛风门来的怪物!”
“怪物!!”
“你就是个怪物!”
“都给我住口——!”
猝然一声怒喝,闻翩鸿周身真气炸裂,蓦地将外围一周谩骂叫嚣的弟子震飞出去,胳膊连腿生生扭曲至一团,硬将人给磨没了呼吸,死相凄惨至极。
随后身边再也无人敢开口说话,甚至畏于死亡,他们还不约而同将脚步往后挪了些许。
——然而到了这样一个时候,闻翩鸿已经不想再杀什么人了。
他跪在沈妙舟原地消失的地方,只觉眼前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什么劫龙印,什么掌门之位,在沈妙舟身死那一念之间,便也成了一片空虚。
“你们这样一群人……又怎配说我是怪物?”
闻翩鸿仰头对天,笑着笑着,像是有眼泪出来了。可他现在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又哪儿来的眼泪呢?
于是他只能哽咽,再痛苦中挣扎着大开喉咙,肆无忌惮地嘶哑出声道:“聆台一剑派的今天,都是我耗费近半生的年头,一点一点为重建出来的……”
“你们以为,这脚下一片安逸的土地,都是谁辛辛苦苦一路守护至今的?”
“莫复丘,沈妙舟!!!沈……妙舟啊……即便到死,你也从不曾……予我半分信任。”
从来没有,从来没有过。
沈妙舟没爱过他,他是知道的。
这样守旧又不知变通的女人,一颗心都安放在她丈夫的身边,永远不离左右。
就算偶有片刻的动容,那也只是在情绪受挫的间隙之中,迫切寻找一个人充当依靠罢了。
而这样一个无关紧要的位置,可以被任何人替换,并不是非闻翩鸿不可。
“就算……是这样,我也没想过要害你。”
从没想过,要你死在我的手上。
闻翩鸿兀自一人跪坐在原地,片晌用力咳了一声,从嘴里喷出一团乌黑的烟雾。
所有人都以为他疯了,实际没有——
因为只有闻翩鸿自己知道,在这世上,仅存唯一一个可以予他无尽温暖的女人,已经不在了。
第176章 承诺
如今的闻翩鸿, 足有半面胸膛被厉鬼刀彻底捅裂凿穿, 如果没有周身围绕的丝缕残魂作为联系支撑的话,恐怕已经被生生劈成了两半。
厉鬼刀素来擅长斩断人魂,这一点当初闻翩鸿在沽离镇地底冒充任岁迁的时候, 就曾一度运用得从善如流。
他这一路, 走得可谓是遍地坎坷。先是因着薛岚因兄弟二人的出逃,他遭到诛风门的追杀,为此险些丢了性命,甚至还毁了一张脸。
后时到了聆台山这样一个地方, 他原以为能够改头换面,跟着他的同门师兄弟,跟着他心心念念的师姐沈妙舟, 从此过上风光无限的一生。
但磨到头来,师姐死了,而他没解开劫龙印,反倒闹了一场愚不可及的笑话。
闻翩鸿仍旧跪在沈妙舟化为血沫的地方, 头还仰着, 一双乌黑的眼珠子却渐渐下垂了。
旁的人不知怎的回事,举起长剑, 想上去将他拨弄两下。然而手还没能抬起来,闻翩鸿已经躬身倒了下去,保持着仰面朝天的姿势,嘴里喷出一滩一滩的黑雾,渐渐将他支离破碎的面容熏得一片脏污。
随后没用多久, 整个人便像是流沙般的碎裂一地,化为微渺细小的尘土,融进沈妙舟暴死后留下的血水之中,很快被吞没了痕迹。
众人先时一阵沉默,后又窸窸窣窣陷入一片哗然。
有人问:“他……他死了?”
“指不定,诛风门的人都是一群魂魄不散的怪物,谁知道他是真死还是假死。”
片晌,又立马又人出来反驳:“只要被厉鬼刀给捅了,人魂都得开裂,哪还有没死的道理?”
“快来人!给掌门人医伤要紧。”
“对……对啊!要赶紧替掌门人解毒!”
如是一番手忙脚乱,山外稀薄的天色已隐约有些微亮。在闻翩鸿魂碎身死那一片区域,漫天笼罩的青黑色流魂也随之一丝一缕地散了个干净,不多时便也彻底隐匿了踪影。
于是在他仓皇跪地的那一块平地之上,除了沾有一滩沈妙舟的鲜血,还留有一张散发着浓重腥臭的死人皮囊。
那人皮不再有顽强不死的魂魄作为支撑,彼时已然骇得四分五裂,早已不复当年的温润白皙。
纵然如此,薛岚因还是一言不发地踱步过去,弯下腰身,试图将那张原属于兄长的人皮拾起来,事后小心洁净保存。
然而山顶的土地到底潮湿,尤其是融了人血进去,人皮一旦粘在泥上,便很难再被完整撕下。
薛岚因尖着手指拈了半天,没拈起来,晏欺便将涯泠剑递了过去,轻声道:“从底面挑进去刮,小心割到手。”
薛岚因愣了一愣,望着手里的涯泠剑,讷讷问道:“弄脏你的剑怎么办?”
晏欺道:“早送给你了,不想要了?”
薛岚因微微抬眼,面前的晏欺满脸沾着人血,衣服也都半干不湿地染成了红色,适才梳高的马尾眼下已经披散下来,松松垮垮搭在耳边,那样子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
当然薛岚因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浑身是伤不说,有几处新疤还在不断溃烂延伸,总归是难得入眼的狰狞可怖,直叫人看了心生胆寒。
好在师徒两人身上带伤,穿着聆台一剑派的青蓝色衣衫,混迹在里里外外慌乱无措的门中弟子之间,一时也没人主动上去招惹。
何况掌门夫人猝然身死,掌门人也被剧毒给折腾得半死不活,满山都是与闻翩鸿一战中身受重伤的弟子——残的残,死的死,他们自个儿都忙不过来,便更不会注意晏欺薛岚因又有着怎样异常的举动。
于是徒弟蹲在地上刮皮,师父撑在旁边递剑,周围的人影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偶尔带着一两人缺胳膊又断了腿的,便就是哼哼唧唧地惨嚎一路。
其实一直到现在为止,薛岚因的心情都还没能彻底平复过来。
他埋头小心翼翼处理着地上谷鹤白的人皮,只觉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就像是一场不切实际的梦。
他以往想象过无数种方式,来狠狠夺走闻翩鸿的性命,但因晏欺待在身边,他便不得不将大多的仇怨搁置下来,以此换来爱人的一世平安。
毕竟始终执着于复仇与厮杀,只会将他和晏欺双双拉入万劫不复的地狱。
所以一旦想到这一点,薛岚因心里留有一层底线,总归会将晏欺的安危与否放在首位。
谁料兜兜转转这么长时间,他连死在聆台山上的打算都有了——偏偏闻翩鸿在此时先行一步,甚至薛岚因还没全然回过神来,人也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没了。
薛岚因本以为,像闻翩鸿这样的人,要么祸害遗千年,要么就死得轰轰烈烈,人尽皆知。
可他走得既简单又轻松,基本没遭受任何形式上的痛苦。这样的结果,对于一个沾得满手荤腥,理应不得善终的恶人来说,实在是太过温柔了。
就连晏欺也忍不住道:“便宜他了,死这么痛快……”
薛岚因想了一想,瞅着地上沈妙舟留下那一滩猩红刺目的血痕,还是对晏欺道:“其实也还好,他女人都让他给害死了——闻翩鸿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那算不上是他女人。”晏欺纠正道,“沈妙舟那是姓莫的明媒正娶的老婆,怎就成他的了?”
“哦,那就是……死也没抢到别人的老婆。”
这话说得还挺在理,师徒二人顿觉心里一阵舒坦。
毕竟闻翩鸿这王八羔子一生颠沛流离,打打杀杀整整一辈子。也没落得半点好处,折腾到最后众叛亲离且不说,还一不小心误杀了心中挚爱。
反正到头来,也就是个死不瞑目的下场。
薛岚因低下头,将那张人皮一点一点刮下来,最终放置在手心,以外袍轻轻裹住。
待再回身时,晏欺还蹲在旁边目不转睛地看他。薛岚因刚刚拨弄完一整张人皮,手还是脏的,没法将晏欺牵住,便偏头凑过去,吻了吻师父带有微许血渍的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