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不为师
说罢,便将手心绕向后背流血的伤口用力一抹——程避率先意识过来,大喝一声,心急如焚道:“师父小心!”
易上闲应声后退,匆匆凝聚全身真气,瞬时在面前撑开一道寒光屏障,恰巧漫天活血飞溅四散,洋洋洒洒落得满地薄雪之上,顿将原有的一排草木碎石生生灼至焦枯。
从枕笑如鬼魅,仿若不知何谓痛楚:“区区一介凡人真气,还妄想与活剑一争高下!”
易上闲冷道:“猪狗之心,何能与常人相提并论?”
话音未落,屏障嘶的一声,骤然开始碎裂。
易上闲运功发力,待要将其修补完全,不料眼前之人再是一扬手掌,满手活血瞬时挥洒如雨,随后借此间隙旋身朝外一跃,顷刻在众目睽睽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程避大为愤慨,二话不说,提着木剑拔腿要追,走到一半的时候,却被一手给淡淡拦了下来。
易上闲摇了摇头,直对他道:“……不必追了,追不上的。”
“可是师父……”程避焦急道,“他带走了对师叔和薛师兄来说,很重要的东西……”
易上闲微微抬头,朝地上一滩鲜明的褐色血渍投去几分复杂难言的目光。
眼前正窸窸窣窣下着小雪,薛岚因被活血徒然撕碎的身体,已只下一堆血液流尽的残骨,此刻染上匆匆几粒雪点,便愈发被天外一缕微光照至冰冷森白。
易上闲叹了一声,像是对着程避,又像是自言自语地道:“不用管了,那畜生抱着张烂人皮……掀不起多大的风浪。”
说罢再次侧目,无声望向在旁一声不吭的晏欺。
那人虚弱疲乏到了极点,如今双目紧闭,正无意识睡得很沉。
易上闲有时候,倒希望晏欺永远不会再清醒过来。毕竟他一旦睁开眼睛,便将要面对无穷无尽的黑暗与痛苦。
“我们也走吧。”
易上闲未再多言,转身上前数步,拉下外袍,替另一头体无完肤的云遮欢轻轻盖上,随后将人打横抱起,缓缓踏入雪影深处,再未回头瞧上一眼。
程避微微一愣,随后两手撑着他的小师叔,在后跌跌撞撞跟上了脚步。
这时一众歇斯底里的门中弟子,纷纷按捺不住炸开了锅,拔剑待要上前追捕,却又逢得易上闲单手一扬,布下结界将双方两地远远隔开一道距离,不过短短一瞬之间,便在术法交融之下化作无数雪点,连带得地面那副森白残骨一起——再无任何踪迹可寻。
于是偌大一座聆台山,又恢复了往日宁静的常态。只是这场雪渐渐下得有些大了,悄无声息淹没了山头,也淹没了一些本就似有似无的东西。
第179章 食言了,徒弟
“师父你这一辈子, 做了太多太多傻事, 无非都是为着一次挽留。”
“可是一个人活到了岁数,终究不是神仙,理应要走的……他总是会走。”
“强留是不会有用的, 师父。”
——所以, 你也会走。
晏欺自一片黑暗中,缓缓睁开双眼。
天外正落着细如碎沙的雪粒,淅淅沥沥拍打在窗台边缘,很快便融为一滩凉透的清水。
晏欺未穿鞋袜, 就着干净苍白的双脚起身下床。方将门扉轻轻推开一道细缝,他独自一人,定身站在门槛上, 停留了很长一段时间。
他仰头望着漫天起落的飘雪,也不知在安静想些什么,待得片晌过后,复又伸手撑着门框, 一步一步沉而缓地, 径直往雪地里走。
而这一幕,刚巧被前来送药的程避碰了个正着。这小子到底是个性子不稳的, 当场给吓得药碗都拿握不住,三步并作两步,急忙赶上去,一把扶稳晏欺道:“师叔这是做什么?外面这么冷的天,怎可赤脚往雪地里蹚?”
程避这样一副性子, 遇到事情便会立马慌得面红耳赤。
眼下手脚并用,连拉带拖,将师叔一路推进屋里,好不容易将一切忙活完了,他手里端着药碗,再一抬头,就见晏欺仍旧木着一张脸,目光淡淡的,不说话,也不见任何悲伤或是痛苦的表情。
——他近来总是这样。
又或者说,他自打意识清醒以来,脸上的神情就一直没变过。
程避心虽不细,但他到底不是真的木头,大多摆在眼前的事情,他自己想得通了,便也总能跟着明白其中一些或深或浅的道理。
如今粗略一番算来,距离晏欺离开聆台山那段日子,前前后后也过了一月有余。
其实易上闲刚带晏欺回来的那个时候,所有人都一致觉得,这人必定是不行了。
他染了一身风寒不说,断骨造成的咳疾未愈,频频吐血,偏又让人伤得浑身全是窟窿——但凡是来给他看病的大夫都说,多半撑不久了,还是早些料理后事为妙。
于是易上闲拿着一袋银两,简单吩咐程避道:“这废物白来人间活了一趟,也颇不容易……花钱送他走得体面一些,以免你师祖在天之灵,还要怨我薄情寡义。”
程避瞬间眼睛就红了,双手接过那袋沉甸甸的银钱,决定去镇上给师叔定制一口上好的楠木棺材。
结果当晚大雪封了去路,程避被迫蹲在那间半大不大的小屋子里,守着一个快要死的晏欺,和他满满一大袋子的棺材钱,窝在一旁瑟瑟发抖。
其间晏欺一直在咳嗽,咳得很是用力。程避总觉得他要将五脏六腑给一并咳出来了,心里头瘆得慌,于是下意识伸手往人头上一探——果然,又给烧上了。
程避这人生来就很实诚,虽然易上闲一直与他交代,放着晏欺不管就行——但真要让这孩子放着任人等死,那也明显是有违良心的事情。
于是他推门出去,打了盆水,备了巾帕,继又蹲进屋子里,在床边哆哆嗦嗦守了一整晚。
后来也不知是上天垂怜,亦或是晏欺本人福大命大。
他熬过这样一个极为艰难的夜晚,烧倒是奇迹般的退了下来。只是吊着小半条性命,必然撑不了多久。
程避看着也是,他这位小师叔,早年时候不爱惜身体,几度在生死边缘徘徊不定,如今生活安定下来了,人便也一次跟着垮了个彻底。
易上闲有几次见着晏欺,多半是一副惨白的面孔,瘦得几乎没骨头,整个人走两步路,就好像要立马散架——唯有一点很值得庆幸的是,这人折腾到头来,就是怎么也死不了,即便每晚临睡之前,都会在鬼门关处走上一遭,到第二天早上,他也能照例醒来,继续过着原本该过的日子。
易上闲说:“这废物天生命硬,想死都是不能。”
程壁则说:“师叔这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而事到如今,若要说到死,那是真的没死。但要说到福,却未必是真的有福。
晏欺这一辈子,本就过得坎坷多舛。幼时父母兄长俱是早亡,到了稍稍懂事的年纪,又没了师父,后来愈发荒唐度日,在江湖上恣意妄为浪荡了好一段时间——待得最后的最后,他终于知道收起心来,养家糊口过日子的时候,原是准备和他携手一生的那个人,却在半途无端惨死。
自此之后,晏欺便再也不知未来的日子,应该怎样去活。
他病得很重,时常在床上一躺就是几天。很多时隔多年的旧伤,此刻便挑在人最虚弱的间隙齐齐涌上,仿佛势必要将他推往无人支撑陪伴的深渊。
可命运总是固执而又残忍,偏是逼迫这样一个人狼狈不堪地活着,迫使他在每天旭日东升那一刻起,便睁开眼睛,去面对一切虚无颓丧的前路。
程避有时在旁瞧着心里发憷。只觉若要像晏欺这般苟延残喘地挨着性命,倒不如死了来得利落痛快。
毕竟伤痛疾病带来的严酷摧残,往往要比精神上的恣意凌虐要来得更为直接痛苦。
但让人心酸又觉可悲的是,就这样一副奄奄一息的残躯,自从那晚烧退之后,也不知是为何,竟隐隐约约现出几分好转的征兆。
先时他还只是沉睡不醒,后来渐渐能坐起来喝点稀粥和汤药,及至到了正月最冷的那一阵子,他已经可以自己下床走路了。
只不过,人永远像是没清醒,意识浑浑噩噩的,眼底也几乎看不到什么神采。
程避起初以为,晏欺睁开眼的第一反应,必定会是先开口询问薛岚因的去向。
记得早些时候,易上闲从聆台山上下来,一手拖带着一个半死不活的女人,说是白乌族云老族长的女儿。
而还有一手里,则捧着一副接近于残破不堪的遗骨——那原本该是什么人,程避起先没问,渐渐心里也清楚了,便忍不住一阵接着一阵难受。
再后来,云遮欢让一群白乌族人接回了北域。他们住的地方,便只剩下三个大活人,其中并不包括……那副早已支离破碎的人骨。
易上闲早在晏欺睁眼之前,便将那堆残骨给收进箱子里,嘱咐程避说,不能叫他师叔看见。
——但出人意料的是,晏欺自打从睁眼开始,就没提过一句有关薛岚因的事情。
他不问徒弟死活,也不问徒弟在什么地方,有时候程避甚至在想,兴许晏欺压根没将薛岚因看得太重,所以觉得无所谓,也更不会在面上流露/出多大的反应。
小师叔这样一个人,平日总是一副冰冷寡淡的性子,不爱笑,也不爱说话。
徒弟死了之后,他也还是那样寡淡,爱不爱笑程避不知道,反正话是真的没再说过。
偶尔易上闲来找他,也就三三两两那么几句,敷衍了事。次数多了,易上闲懒得再与他说话,要交代什么事情,便直接吩咐程避前来告知。
这一来二去的,程避耿直又热心,自然也对晏欺多添了几分照顾。
平日里端饭送药两不误,甚至晏欺需要帮忙的地方,不用说话,简简单单一个眼神,程避就能会过意来。
但这孩子常常谨慎过头,到底比不得薛岚因那样大胆强势,在许多生活方方面面的事情上,都显得有些照料不来。
——其中,就比如今日晨时,晏欺光着双脚,一人毫无意识地踏向深雪地里,甚至还执着于往深处走。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
程避有时都分不清,他到底是在外彻底弄丢了魂儿,还是单纯存心地想要找死。
眼下没有任何办法,他将晏欺一路小心翼翼地推进屋子里,双手端着药碗,无奈道:“师叔你老这样,以后病了总得难受的……何苦跟自己过不去呢?”
晏欺没说话,隔着屋内飘满雾气的纸窗缝隙,远望院外层层叠叠的积雪。
然后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当程避以为一直就要这么沉默下去的时候,晏欺忽然偏过头来,淡声问道:“易上闲呢?”
他居然说话了!
程避心里“咯噔”一下,登时不知要如何做出回答。过了半晌,才手足无措地道:“师父他近来有些忙的,据说在璧云城外看中了一块地,等着搭新院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