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不为师
——这一场大雪,断断续续下了近大半个月。期间晏欺没怎么出门,只成天待在装有遗骨的那只木箱旁边,有一日没一日地发着呆。
后来雪渐渐停了,他便将那木箱换成了一口棺材,亲手将薛岚因的残骨碎片抱在怀里,再一点一点地挪放进去。
甚至最后细心清理的时候,他还将薛岚因平日用的衣裳也轻轻堆了一叠,连带着涯泠剑一起,整齐摆放在残骨旁边,仿佛还能陪他走上一程般,一切都照料得无微不至。
那过程要说起来,其实还有些惊悚。毕竟一副死人骨骸放得久了,它该是副什么模样,是人都有些难以想象——何况活剑族人天生与常人体质相异,那骨头纵是放得再久,再前去与之触摸的时候,难免还是灼得微烫。
程避当时就站在旁边,一板一眼瞧着,晏欺也不肯让他出手帮忙。
待得一切事务处理完毕,晏欺又差人雇了辆马车停后院里,棺材仍旧安安静静地放置在里屋,没舍得让它出来受冻。但程避看这样子,便知道晏欺是铁了心准备走了,心里没来由地生出几分不舍。
“师叔,现在外边儿乱成这样,您一人回北域去,难道不怕危险么?”
一日起了个大早,室外难得没再下雪。程避见晏欺又在忙着收拾包裹,便忍不住上前问道。
“嗯。”晏欺面色平淡,“不等了。”
程避偏头看着晏欺,只觉他这样瘦的身板儿,一个人拖着一口棺材,要横穿南北两大地域,那着实不是一件易事。
程避抿了抿唇,总想说点什么,试图能将人劝住。
偏在此时,不远处的院门“嘎吱”一声轻响,二人俱是侧目回身,原以为来人会是易上闲,不想一片白雪皑皑中,却是定身站着另两人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
第181章 旧伤疤
一人身着藏蓝色的厚纱长袍, 裙尾及地拖曳, 布面已沾满星星点点的雪粒。
一人狐裘加身,长发束起,遍身雪白, 一张圆润的小脸却是冻得通红。
晏欺适才回头望见她二人之时, 似乎明显愣了一阵,半晌才反应过来,那穿蓝袍的,是云遮欢的贴身婢女云盼, 而那穿狐裘作俏皮打扮的,则是稍年轻些的婢女云翘。
两人此番来得突然又匆忙,没有任何预兆, 所以程避第一眼见着两位漂亮姑娘的时候,还难免不自然地红了些脸。
而晏欺则缓缓将目光收了回去,转凝向院门前近乎消融的几块灰白雪堆。
其实云翘第一眼瞅见晏欺那会儿,内心也是带有几分惊讶的。早前刚在北域与晏欺初遇的时候, 那人姿容姣好清秀, 就宛若上乘美玉一般摄人心魄,直叫人见了一眼便难以忘却。
谁料不过半年时间匆匆过去, 昔日天仙下凡的美人儿公子,已然憔悴得几乎不见人形,仿佛多走两步路,便能随时咽气似的,是当真孱弱消瘦得触目惊心。
这样的感觉, 一直持续到四人进屋坐下。云翘在偷眼瞧着晏欺的时候,仍忍不住替他惋惜又心疼。
程避起身,给屋内一人斟了一杯茶,待得再次拉开椅子弯腰坐下,身旁的晏欺还在眼神泛空,直盯着窗外发呆。
“咳……师叔。”程避小声道,“她们是来找您的,您……不说点什么吗?”
晏欺目光微动,方才回神,坐对面的云盼已双手抱拳,率先向晏程二人道:“晏先生,程公子,此番我与云翘南下中原,乃是云老族长,以及小族长同时授意。”
“族长他老人家知道,先生您近来身体不好,也特别嘱托我二人,不可予以过多叨扰。”
“但……此次事出有因,我二人快马加鞭赶来一趟,确是有一要事相求于您。”
——一口气绕这么大个弯,无非又是为着些无关紧要的幺蛾子。
晏欺并不待见这两个白乌族人,干脆开门见山,毫不客气地道:“有什么要求直说便是,无需多言。”
云盼偏头与云翘对视一眼,后者无可奈何地眨了眨眼睛,似乎都有些犹豫为难的样子。
片刻过后,到底还是云翘胆儿大,一面悄悄觑着晏欺脸色,一面硬着头皮与他说道:“其实是这样的,云小族长说……她说……想见您一面,所以希望您……”
话未说完,晏欺还没发表任何看法,程避这沉不住气的,却差点跳了起来:“这哪儿能行啊,师叔的身体……大老远往北域去,根本受不住的!”
“这我们也明白……可、可是,云小族长她那副模样,实在没法……”
说到一半,忽觉有些说不下去了。云翘颇为苦恼地道:“总之,族长有很多话……需要与您当面交谈,如果方便的话……”
“不方便。”
晏欺冷冷将她打断:“要说什么,托人带话即可,何必让我亲自过去?”
云翘扁嘴道:“但是小族长……”
“云遮欢是快死了么?”晏欺凉声道,“就算要交代遗言,又有什么话是必须方面说的!”
“不不不……”云翘惶恐摆手道,“待小族长伤好以后,还得接替老族长的位置,又怎会说死就死呢……”
这姑娘也是实诚,说话也好,做事也好,偏就怎么都对不上点。
云盼在旁见了,只好将她往边上一拦,转而自己开口向晏欺道:“小族长早料到先生不愿前往北域,所以有些话……还是我来说予您听,至于事后动身与否,全由您自己来评断。”
言罢,侧目看了程避和云翘一眼,两人顿时明白过来,慌忙起身,一前一后走向屋外,并顺手将房门轻掩。
屋内光线昏暗,便只剩下云盼与晏欺相对而坐。
云盼不再拐弯抹角,只是平静对晏欺道:“小族长说过……您在不久之前,才刚刚失去徒弟。”
晏欺目光一冷:“你来这里,就是为了揭人旧疤的?”
“不……我知道您不爱听这些,但有的话放到现在,我也不得不说。”
云盼沉下声音,倏而注视着晏欺双目,一字一顿地道,“小族长那日从聆台山上下来,受了很重的伤……即便如此,大多事情,在她脑中也有些许零碎的记忆。”
“早前闻翩鸿活着的时候,曾引导薛公子身上的血液,与小族长身上的劫龙印产直接进行接触……”
“但当时活血浸入劫龙印,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发生任何应有的反应。”
不等云盼继续阐述,晏欺已淡淡替她说道:“甚至之后活血腐蚀人体,险些将劫龙印一并燃毁。”
“是……没错。”云盼道,“如今劫龙印已从遮欢身上彻底剥离,却无人知道从枕具体的去向,所以小族长她……”
“所以云遮欢在怀疑,我徒弟并不是真正的活剑族人。”
晏欺再次出声,不容置喙地将她打断。
这一回,云翘显然更添有几分诧异,然在惊讶疑惑之余,仍是听得晏欺字字清晰地道:“没什么好胡乱猜测的,我徒弟的确是活剑族人,这一点断然不会有假。”
云翘道:“那当天在聆台山,为什么劫龙印与活血之间……没有任何相互呼应的迹象?难道族中流传百年的破印方法,还会出现错漏么?”
“破印的方法有没有错,我不知道。”晏欺冷漠道,“事到如今,你们若还想借着薛岚因来往深探究劫龙印……这样愚蠢的想法,趁早收一收。”
“不是,我们没有那个意思……”
晏欺顾自说道:“薛岚因无法与劫龙印产生呼应,是因为在他身上……根本没有所谓的子蛊存在。”
此话一出,云盼瞬时有些愣住,随即像是遭得雷劈一般,简直难以置信地道:“……什么?!”
晏欺重复道:“薛岚因身上没有子蛊。”
“不可能的!”云盼险些失声道,“但凡是活剑族人,身上怎可能没有子蛊存在!”
“……那要是曾经死过一次,单纯靠残魂复生的活剑族人呢?”
晏欺看也不看她,仅是平缓麻木地开口解释道:“遣魂咒名义上可致使死者重生于世,但实际不过是借灵魂支撑再造而出的肉体框架。”
“相对于最曾经的薛岚因而言,遣魂咒的效用,只是为他留下的残魂……捏造出一个与之前神似的躯体罢了,这样的解释……你能听明白吗?”
云盼呆呆凝视着他,总觉得自己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你的意思是……薛公子他……”
“遣魂咒能做到的,只有逆改生死,借魂重生……并不可能将已死之人,恢复成与生前一般无二的模样。”
晏欺极其平静,脸色却愈发阴冷苍白。
“所以,就算薛岚因仍具有活剑族人的基本特征,他体内的血液,也是由遣魂咒倾力凝结而成的,与你们族人心心念的子母蛊毫无关联。”
云盼神情微变:“那也就是说,不论如何,薛公子都没有办法解开劫龙印了?”
“是。”
晏欺定定凝视她双目,语气不容置喙地道:“薛岚因复生十七年后,你们所有人……闻翩鸿也好,从枕也好,针对他与劫龙印做出的所有事情,都不过……是在处心积虑地闹一场笑话。”
云盼抬眼与他对视。仿佛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能彻底平复此时翻涌如潮的心情。
就好像知道了某些隐藏极深,实际荒唐可笑的秘密,却又在同时,没由来地觉得心酸。
早前一场血雨腥风的夺印之争,不知赔了有多少条蠢蠢欲动的人命进去。而今一晃过去这么多年,人们看待劫龙印流露而出的贪婪目光,还是没有发生多大的改变。
甚至当年在纷争之中侥幸存活的两个活剑族人,也曾一度是众人眼中觊觎已久的活体武器。
但现在……偏是一个都没能剩下。
云盼默然盯视着晏欺冰冷淡漠的侧脸。此人也曾在江湖上风光逍遥过很长一段时间,只是如今这副模样,也不知还能独自支撑多久。
“那晏先生……还愿抽空去一趟北域吗?至少您救过小族长一条性命,老族长也非常想……亲口向您致谢。”
云盼悄然退后数步,低着头,将身子无声挪向门边:“不过瞧着您的身体,恐怕也受不住一趟远行颠簸了……”
“话都说到这般地步了,还有什么需要当面说的么?”晏欺目光沉冷,眼底以带有几分逐客之意,“还是等易上闲回来,你们再请他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