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不为师
薛岚因顿了一顿,很快轻描淡写地道:“烧了。”
话音方落,屋中所有人俱是陷入一片寂静无言。但见易上闲定身在原地愣了片刻有余,复又一次加大音量重复问道:“你……你说什么?”
薛岚因道:“烧了。”
“什么?!”
这一次,就连云盼云翘也一并站直起身,简直难以置信地道:“你……你把劫龙印烧了!!”
薛岚因不以为然道:“区区一张人皮而已,拿在手上不见得有多踏实,二位姑娘又何苦这般执着?”
“劫龙印……乃是我们白乌族百年才得一现的至尊之物,就这么被你随手给烧掉了?”云盼颤声道,“这叫我们回去……如何向族长和诸位长老们交代?”
云盼也是吓得不清,在旁攥着拳头眼泪汪汪道:“这下完蛋了……族长若是有意怪罪,谁又能受得住?”
一通没完没了的絮叨下来,两位姑娘几乎就要红了眼睛,待得片晌过后,倒是沉默已久的晏欺初次开口,格外平淡地道:“就算劫龙印没被烧毁,届时带往北域白乌族,不又该掀起一场无端的纷争?”
云翘眼底泪痕尚未干透,一见美人开了金口,干脆不管不顾,娇花儿似的就想往人身边倒。好在薛岚因眼疾手快,一把将师父捞回身后,尤是笑意盈盈道:“是啊是啊,有它劫龙印一日在世,天下便不得安宁太平。若你们老族长实在想它念它,再等个十年百年,不就刚巧遇上这玩意儿现世了?”
云翘小脸一红,登时又气又恼道:“你!!”
“行了,没什么可争辩的!”
易上闲倏而出声喝止:“眼下聆台一剑派正值危难时刻,南域一带更是混乱不止,若你北域白乌族不愿蹚进这滩浑水,大可对此事不闻不问,佯作不知,反而能保得一时平安。”
云盼眉目微低,仍是犹豫道:“可是……”
“事后你们族长若要深究,寻着这对师徒找麻烦便是。”易上闲扬手一指,正对向薛晏二人道,“反正劫龙印究竟烧毁与否,和我没有任何关系——就算真要犯了什么大忌,也由他姓薛的一己承担。”
云盼动了动唇,还欲开口说些什么,不料薛岚因已然双手抱拳,还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向着易上闲深深作了一揖,顺便吊儿郎当道:“劳烦师伯费心,弟子自知没那能耐担此大任——明日一早,便打算启程离开,带着师父回竹林养老。”
说罢又是一个偏头,对云盼云翘二人道:“届时云老族长若有什么需求,不必客气,直接上门寻我师伯即可。”
此话方才说完,易上闲面色一凉,却不知是喜亦或是怒。他眯眼看了看薛岚因,又看了看在他怀中一动不动的晏欺,隔了片晌,终是冷声喝道:
“不用明早,今晚就滚!”
——然而,话虽是这样说了,当日亥时,偏又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雪,众人挤在一处小院当中,哪儿也没办法去,便勉强凑合着度过了一晚。
次日晨时,天还未大亮,薛岚因已起早牵来一匹瘦马,晏欺则身披狐裘棉袍,由徒弟两手搀扶着,小心翼翼跃上了马背。
薛岚因仰着头,轻声问他:“真就这么走了,招呼也不打上一个?”
晏欺瞥他一眼,道:“不用,昨晚不已经说过了么?”
薛岚因凝视望了他片刻,忽然笑道:“整整一晚上,你终于舍得跟我说话了。”
晏欺:“……”
薛岚因凑上去,拉着他的手道:“你是不是生我气了,不想理我?”
晏欺坐马背上,将狐裘拢得很紧:“……没。”
“其实那几天,你贴在棺材旁边,与我说的那些话,我都……”
话刚说到一半,门前吱呀一声响——是程避哆哆嗦嗦走出来,一见他俩这副装扮,顿时就慌了,直趴上围栏喊道:“师叔,薛师兄……这么早,你们上哪儿去啊?”
薛岚因适才回头,就瞧他一人站在小院门口,冻红的手里提着一盏纸灯,委屈巴巴的样子,怪辛酸可怜的。
想了一想,还是对他道:“师父伤没好透,想赶早带他往城里,寻更好些的大夫来医。”
程避问:“那你们……还会回来吗?”
薛岚因笑了笑,半晌,又轻轻摇头道:“不回来了,总不能一直给师伯添麻烦。”
“不……不麻烦,师父他老人家年纪大了,师祖又不在……”程避急忙解释道,“他是喜欢热闹的,只是嘴硬不说罢了。”
“那行。”薛岚因仍是在笑,笑得一脸惬意,“以后等我娶媳妇儿了,请他来吃喜酒便是。”
程避整个人一愣,随即茫然不解道:“……你娶谁?”
薛岚因不说话了,抬手往他脑门儿上一拍,再一转身,便匆匆走得老远,独留程避一人傻站在原地,过了许久许久,才望着马背上一道温柔静谧的影子,渐渐有所意识地回过了心神。
漫天俱是白雪,寒风呼啸如刀。院外一条长路笔直而又狭窄,像是要穿过远方绵延不断的林木,径直抵达那日出日落的山头。
薛岚因大摇大摆走回晏欺身边,一个翻身,便轻松跃至他身后坐稳。
那时晏欺问他:“你跟程避说什么了?”
薛岚因一扯缰绳,顺势将人揽进臂弯里:“你不跟我生气,我就告诉你。”
晏欺无可奈何道:“……我没跟你生气。”
薛岚因道:“那你为什么不肯和我说话?”
两人同骑一匹瘦马,慢悠悠在小路上晃,那阵子雪已经停了,地面却还没有干。晏欺整个人都缩在狐裘里,不知是冷,又或是什么别的原因,他背对着薛岚因,缓缓出声说道:“不习惯。”
薛岚因又问:“为什么不习惯?”
晏欺低淡道:“我一直以为你死了……”
“我错了,师父。”薛岚因俯身亲吻他的手指,柔声哄道,“与你承诺过的事情,我又怎会食言?”
晏欺还没能继续说点什么,薛岚因已偏头贴在他耳边道:“现在虽然过了元宵,要吃汤圆也不迟啊——师父想吃什么,想要什么,都给你买。”
“等你伤好了之后,咱们不急着回去,带你往别的地方走走看看,散一散心,你高兴上哪儿,就上哪儿去。”
“都听你的……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晏欺被他磨得全身发软,总算招架不住了,开始小声投降道:“知道了……知道了,你……你给我时间缓一缓,不然我……”
薛岚因猫儿似的窜上去,二话不说,又是微张开嘴,轻轻衔住了他的眼皮。
晏欺:“……”
彼时立春不久,冰雪初融,马蹄奔走一刻未停,匆忙踏过潮湿泥泞的地面,过不多时,便留下一长串支离破碎的印痕。
师徒两人去时是怎样去的,回时更是一无所有,空手而归。
不过薛岚因认为自己拣了不少好东西,因而回去那一长段路,都始终是一副意气风发的模样。
“师父,其实我觉得啊……咱这出来一趟,还是有那么点儿亏的。”他一面扬起缰绳,一面贴着晏欺的眼皮,低声嘀咕道,“银子花了不少,又弄得一身是伤……这以后还得过日子呢,总不能光顾着混吧。”
“……薛小矛。”
晏欺的声音里透着无奈,同时又透着一点显而易见的不快。
“怎么啦,媳妇儿?”
“你说话就归说话,能不能别乱亲人眼睛!”
“哈哈哈,你叫一声夫君,我就不亲了!”
“……”
“师父师父……”
“师父怎么不说话?”
“师父,你不是不跟我生气的吗?”
“……我现在生气了。”
第185章 感情危机(上)
“师父, 你知道这世上有一种比你还要……可爱的生物, 是什么吗?”
“你看它有四只毛茸茸的爪子,尾巴还会翘。”
“还有!你听它怎么叫的,这么可怜, 这么无助, 唉,好心疼!好难受!”
“师父,你……”
“不养!”
当薛岚因试图第四次饱含深情地呼唤自家师父的时候,晏欺手里举着一根扫帚, 霸王似的横挡在门前,对着面前一人一猫坚决说道:“不准养!”
薛岚因眼泪汪汪道:“师父……”
——距离当初聆台山那一战之后,约莫过了近小半年的时光。师徒两人一路慢悠悠晃回原来居住敛水竹林, 上下忙碌着修补了微有破损的小屋和长廊,又将院子里肆无忌惮的杂草一次处理干净,最后就着这间住了快二十余年的老竹屋,过起小两口之间平淡又腻歪的小日子。
然而说是平淡, 其实也压根算不上平淡——毕竟薛岚因这人……尤其爱好上蹿下跳, 隔三差五不给晏欺整出一点事儿来,他就浑身不舒坦。
比如前些天天气正冷, 薛岚因闹着要去泡温泉,回来两人齐齐染上风寒,翘腿躺在床上对着发烧。
又比如昨天晚上,薛岚因跑去厨房偷喝了一大坛果酒,大半夜里发酒疯将晏欺扛了起来, 一把扔进被窝里强行……挠他痒痒。
而此时此刻,外面正窸窸窣窣下着大雨,薛岚因回家时伞也没带,淋着一头狼狈不说,怀里还抱着一只……灰溜溜湿淋淋的小毛团子。
晏欺眯起眼睛,直盯着那玩意儿瞅了好长一段时间,直到确认薛岚因口中所说的“可爱生物”,是一只全身泥泞,流着鼻涕还炸毛的小野猫时——一向喜爱洁净,又极怕麻烦的晏娘娘,终于无法自抑地抄起一根扫帚,将自家徒弟连猫一起拦在了门外。
“我讨厌猫。”晏欺道,“脏死了,薛小矛……你不把它扔掉,今晚别想进家门!”
薛岚因可怜兮兮地站在门槛儿旁边,怀里那只猫也可怜兮兮地望着晏欺,一双挂满泥水的大眼睛一眨一眨,每每动那么一下,便是一粒泥疙瘩掉在薛岚因手上。
晏欺快要嫌弃死了,退后一步,直对薛岚因道:“你……你快把它……放了,放出去!”
“它没有家啊师父,放出去指不定就饿死在路边了。”薛岚因道,“做人得要有点善心不是?何况小动物领进家门,还能给咱们带来好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