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不为师
直到二人相贴一处,男人臂弯源源不断传来的温暖渡向晏欺冰冷僵硬的身体,他才在一片模糊当中勉力回神,正对上薛岚因黝黑灼热的眼睛。
他怀疑是自己又在做梦。眼前的薛岚因,和梦里所遇见到的,并无任何明显的差别。
他满身都是伤痕,有些四分五裂的地方未能愈合完全,细细望去,甚至能清晰探得其间森森可怖的白骨。
所以面前的他,更像是被拆分撕裂无数次后,又被重新拼合起来的一道幻象。
晏欺呆呆凝望着他,连带眼神都在一并脱力泛空。薛岚因却顾不得那么多,大手一捞,便将人彻底护入怀里,不再予他丝毫逃离的缝隙。
两人同时抬头,晏欺在看薛岚因,薛岚因却微微侧目,转看向一旁险些跪坐在地的从枕。
活剑族人的生命力,当真是顽强到了极点。普通人在被全然贯穿心脏的情况下,根本不可能撑到现在还未死绝。
而从枕这厮也是厉害的打紧,他仿佛还剩下无数口气,为着他心中念想的劫龙印,为着他至今也未能开解的那些心结。
“你真的知道……要怎样才能解开劫龙印吗?”
薛岚因一字一顿,为让他听得清楚,听得明白,刻意压低嗓音,极尽缓慢地说道:“我记得你曾亲口说过,子母蛊之间,必定需要两者相互呼应。”
从枕胸前背后,尽是数不清的殷红血渍。那些活血自伤口处汩汩涌出,不多时便将外表一层厚袍生生灼烧为片片粉尘。
“我的确说过。”他毫不否认,甚至为此倍感骄傲与自豪,“一个传承祖上所有血脉的活剑族人,永远会与子蛊的存在相依为命,同生共死。”
“是,没错,你是货真价实的活剑族人。”薛岚因道,“你身上有子蛊,有活血……但凡是祖宗留下来的东西,你每一样都不缺。”
从枕眸色一动,好似不懂他想表达些什么。
可薛岚因也是厌极他这副模样,因而抬臂一收,那沾满鲜血的手掌自他心口狠戾抽出,活血惊人灼烫的高温洋洋洒洒,瞬时溅得遍地冰雪一并消融。
“可我和你不一样。”薛岚因沉声道,“早在十七年前,死在洗心谷底那一刻起,在我身上就已经没有子蛊存在了。”
从枕双眼赫然睁大,但是很快,又刻意将目光收了回去。
“怎么可能。”他无谓笑道,“你……”
“遣魂咒借人残魂复生再造出来的血肉,不可能与活剑族人最初的身体保持一致。”
薛岚因面无表情,木然出声将他打断:“我骨血当中寄生百年的子蛊,早在被厉鬼刀彻底撕碎的那个时候,就跟着一并销毁了。”
——这一回,从枕是当真有些愣住。
他犹自僵滞地站定在原地,胸前半掌宽的猩红裂口,彼时正随活血的沸腾而不断扩展延伸,仿佛是要一路侵入到骨髓深处。
“你要通过献祭同族人的方法,来破解劫龙印的最终谜底。”薛岚因顾自上前,一动不动望着从枕道,“那你有没有仔细想过,如今所现有的,仅此唯一的活剑族人——是你。
“只有你……而不是我。从枕,你明白吗?听得明白吗?”
“不……不是……”
从枕大力摇了摇头,因着薛岚因的不断逼近而站直腰身,而后一步一步接连后退,直到抵向雪中冰冷干裂的树根,他终于将脑袋抬了起来,正视薛岚因的眼睛,以确保这并不是一场荒诞无稽的噩梦。
“你说你要杀了我。”薛岚因再次伸手,蛮力拧住从枕挣扎不断的下颌,“你要杀了所有人,来为你一心想要得到,却没能得到的东西殉葬。”
“那你为什么……不去试试杀了你自己?”
“杀了你自己,劫龙印说不定就能解开了!”
“你怎么不去试试?——去试啊!”
话刚说完,掌中脆弱的人骨已在隐约发出清脆的鸣响。
剧痛驱使下的男人面孔一片扭曲,连带胸前一片血流不止的狰狞伤口,都在将他狠命推往无边绝望的深渊。
这对一度争斗到死的活剑族人,对彼此之间的弱势与缺点无一不是了如指掌。
从枕曾利用活血本身的凶悍与暴动,将薛岚因毫不留情地撕裂斩杀。
而这一次的薛岚因,却在睁开双眼的第一时间里,直截了当穿透了从枕的心脏。
如此致命一击,对于任何一个依靠心跳来维系支撑一切的活体生命来讲,都是毁灭其生存本源的最佳利器。
那时的从枕,约莫是运用了体内最后一丝残存的意志,猛地撑开手掌,像是抓紧黑暗中一棵无形的救命稻草般,狠戾握住了薛岚因的手腕。
沸腾的活血点燃彼此的皮肤,顷刻灼开一片焦枯狞恶的印迹。
“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懂!”
从枕终于站了起来,用那不断喷涌着鲜血的嘴唇,一张一合,迎面对向薛岚因,继又满是轻蔑鄙夷地道:“你一个……早已经死过一次的人,记忆全无,对待以往族中发生的种种事迹……均不存在任何印象。”
“你又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我的不是?”
薛岚因没有说话,空出一手将晏欺稳稳揽在臂弯,顺势带着他稍事向后,刻意与从枕隔开一段距离。
“曾经一度昌盛强大活剑部族……一朝覆灭成灰,所有族人分散逃离,惨遭中土内外各大势力残害致死……薛岚因,我们原本……原本也是有过故乡的!”
从枕目露悲哀,不知是伤口裂痛,亦或是本身不可避免的痛苦与压抑——他嗓音低哑,喉咙里流淌着无限灼热的滚滚活血,却仍是坚持抓握着薛岚因的手腕,字字沉重地道:
“流传至今的子母蛊,从来不是江湖上人皆觊觎的凶猛利器……那本应该是活剑部族重获新生的凝聚之物!!”
“可是薛岚因,你把什么都忘了,薛岚因……薛尔矜!你把什么都忘了!!”
“区区一介遣魂禁术,竟是让你疯魔至此,连这灭族仇恨都忘得一干二净吗!!”
“我没忘!”
猝然一声厉喝在耳畔炸响。晏欺蓦地抬头,便见薛岚因双目赤红,连带声音都在不可遏制地发出颤抖:“那些不该遗忘的事情,我从未试图将它抛诸脑后!”
从枕目眦尽裂,仿若不顾一切地挥出一掌,将欲拍向薛岚因的一瞬之间,被他迅捷躲过,转而抱紧晏欺翻身一旋,堪堪在那不远处的棺木上方落定站稳。
薛岚因从始至终,都与从枕相隔有一段不言而喻的疏冷距离。
好似他们之间,不仅仅是数尺间距之差,而是一道彼此双方都无法跨越的深深鸿沟。
“从枕,活剑族早就不存在了。”薛岚因伸手紧揽着晏欺,眼神却是从枕读不懂的冰冷与陌生,“我不是无家可归,也并没有绝望到……需要通过同族厮杀,去改变当初灭族的落魄命运。”
“我有我师父。”他缓下声音,注视着怀里尚还茫然无措的男人,忽然觉得满足,觉得慰藉,觉得温暖到不可思议。
于是他加重了声音,再一次对从枕说道:“我有我师父,这……就够了。”
薛岚因还是记得的——当初在北域白乌族,他们一众人提着纸灯下到地道里的时候,从枕满怀期待地对他说,也许根据劫龙印所指示的活剑真迹,就能寻得活剑族人最初拥有的故乡。
在那里,人人相邻而居,远离一切纷争烦扰,不再为任何厮杀感到仓皇痛苦。
——但一切的一切,又怎可能是这样完美而无缺憾的呢?
活剑一族的存在,对中土内外任何一大势力而言,都无疑是一项不可忽视的巨大威胁。
人数分散而稀少,才是最终导致灭族的根本原因。
可当薛岚因再次望向从枕灼热滚烫的双目之时,适才忽然明白——原来这样一个人,从头至尾,都一人在经营着一场遥不可及的幻梦。
他在精打细算,在费尽周折,只为借那小小一枚微不足道的劫龙印,去唤醒整个部族故去的亡魂。
“你觉得有一个师父……那就够了……”
从枕笑了,不知是因着发自肺腑的嘲讽,还是因着那份少到可怜的心酸:“但我要的是家……要的是原该属于我的那些家人!你根本没有找回这些,那与一无所有又有何分别?”
他用力将嘴唇张开,连着声音都不可避免沾上一丝血腥的味道。而就当他开口发声,试图谴责薛岚因的冷漠与无知之时,对面那隔有数尺之远的同族中人,却没由来地抢先说道:
“……你有家,从枕。你本来……也该是有家人的。”
从枕赫然抬眼,其间寒芒丝毫未减。
薛岚因凝视着他,缓声说道:“云遮欢……她一直将你当作家人看待。包括云老族长……甚至白乌族中所有人,他们对待你的感情,从未因你来历特殊……有过半分变化。”
那一瞬间,从枕向来从容不迫的面容,终是在一段看似无谓的话语当中,彻底粉碎皲裂,再无任何挽回的余地。
随后,他单手撑在地面,用那几近嘶哑无力的嗓音,一字字对薛岚因道:“我、不、需、要!”
话已说完,那浑身潮腻,沾满活血,以至于陷入灼烧腐蚀而无法脱身的狼狈男人,一跃而起,用那堪称暴戾恣睢的万均之拳,无所顾忌地砸向薛岚因淡漠如初的面庞——
那时候,毫无疑问,他是恨的。什么都恨。
恨这上天不公,肆意夺走活剑族人生存于世的权利。
恨他同族之人冷漠薄情,将那过往残存的辛酸耻辱,尽数忘得一丝不剩。
同时也恨他自己,在这最后下意识里抬起的蛮力拳掌——仍是当年身在北域,白乌族长老亲自所授,那一招一式,都与初学之时不存半分差池。
有些固有的事物必定刻骨铭心,但它不一定是恨。
只是恨与执着遍布了双眼,在这漫长而孤寂的岁月之中,愈发削尖那一颗本就刀子似的心。
从枕这一拳倏然挥击出去,便自此失去了停顿亦或是再次后悔的退路。
因为在那同一时间里,棺木当中如雪般夺目锋利的涯泠长剑,已正蓄势待发,就在他近身靠拢的短短一刹——
扬起,落下,一声铮鸣呼啸着划破长空。
随后鲜血四散喷溅,漫天冰雪消融,一颗双目圆睁的猩红头颅堪堪落地,顺着棺盖下的沉黑色陡坡无声翻滚了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