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不为师
不远处的云遮欢立即意识到事态不对,无奈于周遭环境限制,又怕贸然出手伤人,便只好横空一双手掌胡乱在外挥舞摸索道:“岚因,岚因你没事吧?是不是受伤了?”
一旁的从枕有所察觉,紧接着云遮欢的步伐忐忑出声道:“我方才,好像听到了谷鹤白的声音?是他在出手?”
薛岚因有心想要回他一句猜得没错——无缘无故熄灯的是谷鹤白,暗地里偷袭作祟的也是谷鹤白,所谓那杀人夺皮的小贼元惊盏,除了一开始出来嘲讽两声之后,就再也没有了任何动静。
只是薛岚因勉强动了动唇,还没开口挤出一两句话来,剩下的所有声音便被铺天盖地的痛楚悉数淹没。
臂间那道剑刃割开的伤口根本不深,但其灼烈血液纷涌而出的一刹那间,几乎将他四肢百骸皆燃成一堆焦骨。
——那样的感觉实在太烫人了。
他一度觉得自己体内流淌的活血是由慢火烧制而成,沸腾如刀一般,无时无刻剜进心口最深一处,势必要将他折磨得骨血分离。
恍惚无措间,他甚至有些认同谷鹤白方才那一套有关活剑族人的荒谬说法。
只是时间终不等人。
薛岚因还没能将所有疑问思虑周全,那紧随其后的第二道剑光便已再次划破长空,不顾一切地狠砸下来,如疯如魔地缠至他双肩,大有几分摄人心魂的意味在内。
体外一层寒凉真气徒遭破解,薛岚因便自此失去了原本应有的庇佑,加之臂间伤处痛如千刀万剐,稍不留神,即刻让人夺去先机欺身上前,彻底将他所剩无几的退路封实堵死。
一时之间,身后全是沉厚冰冷的石墙,而身前则是敌方寒光凛凛的剑尖。云遮欢与从枕没在大片浩瀚如海的黑暗之中,反复呼唤,得到的回应却始终只有铁器触地的钝重声响。
分明近在咫尺,却仿若远隔千山万水。
薛岚因不太能看清抵在眼前的是一把什么样的剑。过度剧烈的痛感使他理智尽失,余下所残留在脑中的,只剩一片炽火灼烧过后的枯痕。
有那么一闪而过的瞬间,某些分崩离析的黑白画面自心底深处一点点地清晰现形,像一场碎了又圆的大梦,鲜血淋漓背后皆为记忆最终惠存的故土。
“薛尔矜。”
“薛尔矜……”
“薛尔矜!”
体内循环往复的血液,如同是满载另一份崭新过往的沉重灵魂,迫使那滞留在经脉骨骼中每一滴细碎无形的殷红,都在声嘶力竭地呼唤同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薛尔矜……薛尔矜,薛尔矜!
薛尔矜究竟是谁?
……究竟是谁?
薛岚因勉强睁大双眼,只觉周身每一处剑尖刺过的创口都在无限发热发烫,那滚滚流动的活血自臂间一路蜿蜒下滑,沿着指节的缝隙缓缓落至崎岖坎坷的石路之上,顷刻击起千万重无以掌控的气流。
他像是身在走马灯似的诡梦当中。
梦里的他一动不动地站定在原地,任由记忆的撕扯将他彻底肢解,一片血肉横飞的惨痛分割当中,他粉身碎骨,最终成了个身首异处的怪物。
可这怪物偏偏还活着。呼吸和脉搏的跃动都是他尚存于世的证明。
薛岚因身形矮了一矮,倏地,竟低头吐出一口血来。紧接着,体内所有猩红炽烈的活血都在瞬间随之忘形忘我,不受控制地自耳目口鼻多处疯狂躁动而出。
他喉咙涩得厉害,咳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倒是那前方持剑之人悠悠开口,仿若铁锈相互触磨的嘶哑声线骤然响彻了整片黑暗。
“薛尔矜,你苟延残喘地活到现在,也只不过是个引劫龙印现身的活媒介罢了。”
薛岚因没听懂他在说什么。费力抬了抬眼皮,他极尽艰难道:“什……么?”
那声音道:“……下去吧,到你该去的地方去。”
薛岚因几近崩溃绝望地想道,什么才是他真正该去的地方?
天外?还是万劫不复的十八层地狱?
只是,在眼前万物沉眠的无尽昏黑里,再无一人予以半分相应的回答。而这森冷狭窄的地底空间亦在人声消逝的一刹那间,土崩瓦解,似地动山摧一般,须臾爆发出毁天灭地的撼动之力。
随后,碎岩落如骤雨,石壁轰然倒塌。几乎在同一时间里,从枕率先反应过来,仰天/朝外大喝道:“地底在塌陷!遮欢,岚因兄弟,小心头顶落石!”
第28章 师父,故地重游
万千沙尘,顷刻落下,过不多时,便细细密密淹没至人顶。
云遮欢一个撤退未能及时,恰与数块失重碎石擦肩而过,好在从枕早有预料在先,一把将她拖拽至身后道:“——别在那儿探头探脑的,还要命不要了?”
云遮欢火急火燎道:“可是,岚因他……”
从枕极不耐烦地回过身去,方要开口说些什么,身侧石壁陡然开裂,竟在眨眼一瞬之间横倒下来,堪堪落在二人脚边,当即砸出一声宛若雷鸣的巨响。
饶是一向运筹帷幄的从枕,此刻也不由生出几分惊诧不解,直道:“这又是什么把戏?昔日神域洗心谷早已毁得体无完肤,现下盘弄一堆荒废之物,对他们破解劫龙印有什么好处?”
云遮欢面色青黑,当即咬牙切齿道:“谷鹤白那个不清不白的混账东西,就是想要了我们的命,不然哪儿来那么大的好心,还特地带我们下地寻找劫龙印?”
谷鹤白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打从一开始,他们就有所预料到。
只是最初劫龙印带来的吸引力实在是太大的,诱使他们,一步接着一步,毫不犹豫地往火坑里栽。
殊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黄雀分明就是别有用心,他们偏偏还做了那束手无策的螳螂。
从枕深吸一口气,自周遭源源不断的震颤摇晃中勉强稳定心神。
好一段时间,方慢慢醒过神来,放眼望向四周,恍然大悟道:“我想,我大概能猜到他目的是什么了……”
云遮欢怔然道:“什么?”
从枕道:“他……从头至尾,只需利用到薛岚因一人!”
话音未落,耳畔凌然风声自迷蒙混乱中崛地而起,那持剑偷袭者一掌拂空前来,径自拧在薛岚因脖颈之间,强行施力将他拖至身前,继而运转内功,空出一手以拳重击背后墙面道:
“……进去!”
不过少顷,但见石壁乍开一条半人宽窄的裂缝,薛岚因被人反拧双手猝然朝前一推,还未能站直身体认清周围形势,整个人便乏力一软,面朝下方瘫倒过去,身后那人见他纹丝不动,登时将声音一抬,焦躁不安地出声喝令道:“起来,外头要塌了,到石缝里去!”
薛岚因耳目之间皆为沸腾横流的活血,一时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只料定不是什么好词,遂犹是半跪坐在地上,没头没脑地冷嘲热讽道:“你要死啦,就现在,死在这儿……没/种的东西!”
那人亦是一笑,声线轻如鸿毛道:“你才是要死的那个……”
说罢,即刻扬手抬臂,就近上前掐住薛岚因胳膊道:“听好了薛尔矜,你活着就是个用来献祭的东西,只要有你在,劫龙乱世,活剑横行,天下必定化为血肉横飞的征战沙场。”
薛岚因猛地抬头,却听他又道:“你倒不如死了好……”
——偏在此时,忽来一阵彻骨冰凉倏然拂过耳畔,沿途震开数尺之寒,瞬间将那人还未说完的话语凝结于径直袭来的万千霜点当中,化作静默无声融入了周遭坍塌碎裂的嘈杂响动。
所有人皆是呼吸一滞。几近是有些难以置信地,抬眼望向了地底漆黑如夜的上空。
而在众人如炬目光纷纷转移的同一时间里,一柄如昼如雪的银白光剑恰好逆风而来,好似野兽獠牙一般,将所有蒙蔽视线的大片黑暗撕扯割开,最终垂直嵌入地面正中心处,其剑身耸立如碑,无不散发出丝缕凉薄浅透的幽光。
光中站了一人,白衣如玉,鹤发似雪。
薛岚因瞳孔骤然一阵紧缩,动了动唇,然口鼻内外皆为鲜血,挣扎良久,最终只断断续续地喊了一声:“师,师父……”
涯泠剑光将晏欺棱角分明的侧脸彻底照亮,却也在无形之中,清晰了另一抹身着黑袍手执短剑的凶煞人影。
正是谷鹤白无疑。
晏欺跨步上前,探手取出埋入地面数寸之余的涯泠长剑,一扫衣袖,以剑尖朝外正抵谷鹤白面门道:“堂堂聆台一剑派副掌门人,窝在地底下欺负几个没断奶的毛孩子……不合适吧?”
谷鹤白木然抬起眼眸。
好似周围濒临崩塌毁灭的所有一切都与他毫无关联似的,他淡淡开口,声音平静如一潭毫无起伏的死水:“我知道你会来。”
晏欺道:“故地重游,何乐不为?”
谷鹤白扬手扶了扶头顶摇摇欲坠的黑色帷帽,似笑非笑道:“乐……呵呵,我没听错吧?晏欺,你十六年前在这是怎么过的,你还记得么?”
晏欺晃了晃涯泠剑,不置可否道:“这话……你得问问你师兄。我看他这几年哆哆嗦嗦当个瘸子,当得很是潇洒快活。”
话方说完,谷鹤白手中短剑已是按捺不住。
曾的一声,擦过石壁外端横穿而过,恰与白光盈透的涯泠剑身相磨相抵,少顷撕扯开一连串灼人眼眸的尖锐火光——
双剑交锋,其两股强劲内力相撞的结果可谓非同小可。这不堪一击的地底空间本就已是强弩之末,如今再经剧烈缠斗,过不多时,必会沦为一片埋葬尸骨的碎石坟墓。
从枕唯恐这场战争最终催使地毁人亡,故勉力借涯泠剑光带来的短暂明亮看清周遭形势,一时也顾不得仔细探究晏欺从何处来,扬了嗓子直接朝他嘶声吼道:“晏先生,不可拖延时间,这块地方没多久便要塌了!”
晏欺拂起一指迎上谷鹤白挥击而来的沉厚掌风,一点一旋,迅速运功制其经脉要穴,不料谷鹤白身形一偏,右侧躲过,接连退后数步之遥,最后陷身于方才人为开启的漆黑石缝当中,顺势抬手,又一次狠狠攥住了薛岚因的胳膊。
晏欺自然不会由他轻易得逞,二话不说,扔了涯泠剑上前一把托起薛岚因肩膀,双手发力,连抱带拖将他从石缝边缘朝外拉扯——恰在此时,正逢上周遭群石摇晃震颤,原是破碎开裂的地底空间全然失去支撑,沿着墙壁内围残缺不齐的扭曲痕迹开始向下不断塌陷。
而早期藏匿于山谷深处的一众邪流污/秽之物亦在突如其来的压力之下逐步苏醒,纷纷惊慌失措地自每一处角落缝隙里疯狂流/溢而出,很快把石壁周围狭小拥挤的空间占领得一丝不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