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不为师
云遮欢和从枕二人相互搀扶着弯下腰去,将那柄被晏欺反手丢弃的涯泠剑小心翼翼地拾了起来,郑重捧在掌心,像是在溺水毙命的边缘抓住了一株救命稻草,哪怕只是一缕照亮剑身的微渺幽光,在这一片永夜一般孤独无助的黑暗当中,也算得上是一盏寄予生命的长明之灯。
晏欺将薛岚因半个人紧紧卡在怀里,匆匆向外扫视一周,见势头并不算好,转念一想,干脆回身对正后方不知所措云从二人道:“你们借光挑空地走,一路往下,一直到洗心谷底,会有暂且安全的地方。”
云遮欢愣了一愣,一会子没缓过心神,还是从枕脑袋转得够快,立马抱了涯泠剑在怀里,边迈开步伐边朝晏欺道:“那晏先生你呢?你和岚因兄弟怎么办?”
晏欺狠狠瞪了一眼匍匐在石缝里端死不撒手的谷鹤白,吸了口气,抬起一腿重重踢在缝隙之外疤痕累累的冰冷墙壁上,方要回上一句“我马上就来”,脚下不堪重负的碎石地面竟骤然从中间断裂,仿若穷凶极恶的猛兽自睡梦中惊醒似的,张开忘不见底的血盆大口将便那师徒二人一并朝里吞咽,连咀嚼的过程都直接一带而过。
晏欺来时身上一堆旧伤未愈,如今怀里还托着一口随时有可能歇菜的小拖油瓶,这会子万万没想到问题会恰好出现在自己脚下,故一时疏于防备,竟一个不慎踏空于裂缝的正中央处。
谷鹤白只觉手中平白一空,连衣角都没能撕下一块,回过神时,耳畔一阵局促风声恰似擦脸而过,待低头匆忙一看,掌心只剩下大片还未死透的活剑鲜血。
热气蒸腾,密密麻麻泛着轻微的刺痛。
云遮欢眼睁睁看着薛岚因被中途断开的地缝彻底吞并,当即骇得神色大变,一个猛子冲上前去,伏在裂口边缘奋不顾身地大声呼喝道:“岚因,薛岚因——!”
“别喊了,按晏先生说的,赶紧走吧!”从枕恨恨将她手肘拽住,一个劲地往回拖拉道,“岚因兄弟有他护着,用不着你在旁边瞎操心。”
云遮欢眼睫颤动,面上尽是诉不清的沮丧与担忧:“可是……”
“别可是了,走啊!”从枕远远望了一眼石缝里谷鹤白伺机不动的那抹幽黑身影,心知此事必定还只是一个不算起眼的开端,故而咬了咬牙,再度拧住云遮欢手腕蛮力往身边狠拽道,“你要再磨磨蹭蹭的,把命搭进去,届时几个薛岚因活着都没用了!”
云遮欢浑浑噩噩的,脚步虚浮无力,每一次颤巍巍的前行,都像是踏上了软而无形的云端——在这暗无天日的地底空间里,唯有从枕手中一柄涯泠剑不断散发着指引明路的浅薄微光,而剑的主人却不知去向何处,徒留一串冰冷绵长的霜痕在剑尖流转轻跃,似一缕孤立无援的幽魂。
第29章 师父,说定了
晏欺醒过来的时候,天地各方皆为淹没视线的无尽昏黑。他极尽艰难地动了动脚踝,便刚好磕在了对面僵冷耸直的石壁上。
那痛感沿着小腿一路蔓延至心尖,当即将他骇得两眼一黑,又重新仰倒回地上,好一段时间,都没能再坐起身来。
他摔得不轻,膝盖以下的重要关节基本失去了知觉。好在一双手臂尚还完好无损,勉强探出去摸了一摸,便正搭上了怀中一颗发丝凌乱的脑袋。
还好,是热的。
晏欺方要松一口气,及至手掌微微下移,触及对方满面黏稠的鲜血与鼻下愈渐微弱的呼吸。
“……”
他顿了顿,早已苍白失色的面上终究浮起一片惊惶与不安相互交错的灰暗神情。
“……薛小矛。”
薛岚因没有出声应他,那一双眼睛半睁半闭,寸余目光涣散如落幕的潮水。
“小矛……”
好不容易扶稳石壁坐直身体,晏欺抱着薛岚因用力翻了个身,指节紧扣在他腕间脉搏处,仔细握了一握,终开始竭力朝里输送内力。
谷鹤白下手并不重。或者说,他打从一开始就并未想要取走薛岚因的性命。
只是眼下并无光亮,晏欺全凭手感丈量一番薛岚因周身伤口的深度,大致猜出了最后将他伤至体无完肤的罪魁祸首。
不是别人,正是他体内沸腾躁动的活血。
“小矛,你听着。”晏欺低头贴近薛岚因耳根,也不管他能否听得进去,只是努力放柔了声音,似是安抚,似是平息地对他说道,“你体质特殊,我得施咒替你止血……过程可能会有些难受,你忍忍。”
说罢,即刻并拢双指结印于薛岚因正眉心处,凝神朝上一点,冷如霜雪的尖锐气劲便逆行经脉一通到底,瞬间与其周身循环往复的滚烫血液相互交融。
晏欺内功属寒,而薛岚因一身灼热骨血恰与之全然相反。故而此番一指倾力印在薛岚因额头上方,便像是横来一把长刀狠狠凿进身体深处,愣是将他冻得惨叫一声,骤然睁开双眼,筋疲力竭地在晏欺怀里缓缓挣动起来。
晏欺心有不忍,却仍是伸手将他强行摁住,一边聚拢真气压制其臂间肆意横行的狂躁血液,一边捏着他耳根极为费力地低声训斥道:“疼?你连命都不打算要了,现在倒是晓得怕疼了?”
薛岚因半个人倚在晏欺胸前,被迫接收头顶传来连绵不绝的冰寒气劲,只觉千万柄利剑自身体的每一处微渺缝隙横穿而入,连带着血液皮囊下深藏不露的骨骼都在一并痛苦不堪。
薛岚因疼得打颤,晏欺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他没剩多少内力,如今悉数用来修复薛岚因身上密密麻麻的各处伤口,待得一连套咒术彻底施用完毕,他狠狠倒抽一口凉气,很长一段时间,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被耗得一干二净。
良久静默。
怀里不省人事的薛岚因偏在此时一点点地找回了意识,左右动了两下,最后埋首于晏欺胸前,干咳了几声,将嘴角溢出的残血试净,结结巴巴道:“师……父?”
晏欺没理他。
一方面是不想理,一方面是累得说不出话。
薛岚因怔了一怔,探出手去,格外小心翼翼地抚上他一头雪白的长发。
“你……为什么会在这?”薛岚因嗓子哑得冒烟,怔然盯着他,乏力而又无措道,“我不是……”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冷声将他打断,晏欺面色如冰,极尽寒凉道,“你那点三脚猫的功夫,打算困住我多久?”
“师父,我……”
“别叫我师父!”晏欺忍无可忍,一把将他推至一边道,“我说了,只要你走出客栈门槛,你我便不再是师徒。”
薛岚因让他说得心头一堵,垂了脑袋,方要开口再辩解些什么,但见晏欺皱了眉心,面色微微变了几分,倏然一个低头,竟无端吐出一大口淤血。
这一下,可将薛岚因吓得脸色都变了,想也不想,慌忙上前稳住晏欺肩膀道:“师,师父……?”
晏欺眸色一凌,尤是固执倔强道:“不准叫!”
“好好好,听你的,不叫,不叫,不叫了……”薛岚因方才自剧痛中勉强苏醒,亦没什么力气,徒留一双臂膀缓缓伸了过来,扶着晏欺往自己肩头轻轻摁道,“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别再生我气了好吗?”
晏欺闭了眼睛,有气无力道:“你……你滚吧薛小矛,我真是……不想再看到你了。”
“听师……呃,唉……听你的,你先别生气,别生气就好……”薛岚因揽着他,手掌沿着他的后颈一路轻轻拍抚至背心道,“你是不是伤到哪儿了?要不要我替你看看?”
“不必。”晏欺面色稍缓,偏头缓缓抵在他肩上,几乎力不可支道,“我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来,你要自己有力气的话,贴着石缝朝下走……涯泠剑有光,眼下在那两个白乌族人手里,隔着几层缝都能感应得到。”
薛岚因愣了愣,道:“那你呢?”
晏欺横了他一眼,有些不耐烦道:“我不用你管,你现在就给我……”话没说完,便被薛岚因托着手肘带了起来,两个伤残人士互相支撑搀扶着,没走几步,立马又踉踉跄跄地歪倒了下去。可怜晏欺一身病痛经不起这般折腾,猝然一下磕回地上,脸都黑了一大半,刚要开口恨恨怒斥出声,却见那薛岚因已又是有些吃力地蹲了下来,埋头以双手捧住他僵硬如石的右脚脚踝,凝重不安道:“你……你腿摔折了,为何不早点说?”
晏欺一口怒火生生咽了下去,好半天,方才缓过劲来,下意识里咄咄逼人地回应他道:“关你什么事?让你走你直接走了便是,哪来那么多废话?”
薛岚因只当是没听见的。
他拧眉细细思忖一番,还是扶着石壁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对晏欺说道:“你坐着别乱动,我去随便找点什么给你固定一下……”
说罢,正要朝外迈出步伐,忽又觉手腕处狠狠一紧。他有些讶异地侧过脑袋,便恰好对上面前一片无垠黑暗中,晏欺那双黯淡无光的眼睛。
就好像此番一别之后,相见即会是永远的遥遥无期。
有那么短短的一小个瞬间,某些支离破碎的记忆片段自脑海深处浮了上来,像是一条溺死在水里的鱼,往日里赖以生存的乡土,偏成了肆意掠夺一切的凶器。
那一刻,薛岚因突然就觉得自己走不动了。
他骤然回过身去,摊开双臂,竭尽全力地将晏欺一把拢入怀中,似在狠命拥抱那条即将溺亡在深水里的活鱼。
——得了,哪儿也别去了,就在这里待着。
“我不走了。”薛岚因道,“歇一歇成吗?我哪也不去,等力气回来点了,我便背你下去找涯泠剑……要再不济,就是死在这儿,烂在地底里,成一滩泥,我也一直和你一起——好不好?”
晏欺动了动嘴唇,没说一句话。
他实在太累了。连日以来的体力透支,使他渐渐趋向于一种灯枯油尽的疲弱状态。此时弯了腰,整个人折在薛岚因肩头,连起伏呼吸都略微有些费力。
而薛岚因则微垂了眼睫,五指拢在晏欺发间,一丝不苟为其上下梳理着。半晌,见他始终沉默不语,低低叹了口气,再度出声道:“我心里一直埋了道坎,一天垮不过去,就时刻没法舒坦。”
他声音很沉,总是带了一丝挥抹不去的轻佻。
唯独这一次,他比谁都还要认真几分。
“有些东西,你不肯说,我自然不会想方设法去追问。但凡是我自身有能力弄清的,我也不情愿永远蒙在鼓里。”薛岚因道,“所以,我离开客栈之前,心急如焚,难免对你做了些……呃,过分的举动。你要因此生气发火,也是应当的。反正,这事情始终是我不对,你若不肯再要我这个徒弟,我……也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