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不为师
一直挨到了夜里,两人都熄灯躺下睡了,那装死装了一天的晏欺心里却愈想愈难受, 辗转反侧怎么都睡不着觉,索性一掀被子爬下了床,蹑手蹑脚跑到薛岚因旁边盯着看。
——睡着的讨厌鬼可比他平时上蹿下跳的模样要可爱多了,不会唧唧歪歪, 也不会对人动手动脚, 一双天生带笑的眉眼,纵使手里握着锋利的匕首挥向自己的时候, 那也是若无其事地笑得坦然。
他们活剑族人,真的太可怕了。晏欺想,难怪外人给出的定义是活剑部族。这些人身上的每一寸皮肉,每一处骨血,都是世间少有的绝妙锐器, 一旦由那些居心叵测之人上手加以利用,所带来的毁灭性伤害将会不可估量。
那……如果是用来破坏洗心谷底固若金汤的七七四十九道气场结界呢?
晏欺不动声色地蹲了下去,狭长的凤眸在漆黑的夜里缓慢眯起,像是悬在墙头那柄涯泠剑上隐忍不发的凌厉剑光。
而此时此刻,薛岚因正背对着他睡得毫无防备。
只需一剑下去抹掉他的脖子,别说是区区四十九道气场,浴血的凶剑狂暴到了极限,甚至可以转眼将易上闲的长行居毁成一片废墟。
晏欺伸出手,修长的指节贴在薛岚因温暖的颈侧皮肤上下游离环绕一阵。随后,却仅是意味不明地低叹一声,轻轻上前替他掖了掖被角。
晏欺心虽凉薄,但总归不至于狠毒。两个人天天黏在一块儿吃饭睡觉,念书写字,就算是条畜生都得培养出来感情,更何况是有血有肉的人呢?
——他永远下不去这个手,亦不会去下这个手。
而与此同时,他大概也没能料到,面前看似闭目熟睡的薛岚因,其实一直处于缄默不言的清醒状态。
薛岚因睡眠通常很浅,室外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瞬间引起他的警惕。所以晏欺之前在床上翻来覆去那一阵子,薛岚因早就让他吵醒了,心里还惦记着自家小师父一天没吃,是不是在饿得偷偷打滚。
——直到晏欺刺刀一样冰冷的五指,悄无声息抵上他柔软致命的后颈。
那一刻,薛岚因对于晏欺脑中酝酿的想法心知肚明。出乎预料的是,他并不惊讶,也没有对此表示过度的恐慌,甚至不曾起身对晏欺进行任何形式的质问。
因为,这实在是太正常不过了。
世人大多贪婪,亦会选择对更强大的力量展开无边无际的掌控欲望。
而活剑族人正是处于这股欲望漩涡最顶端的牺牲品。
过往千百年来,同族的不满与怨恨者不是没有想过奋起挣扎,只是当他们意识到一个种族最大的战斗力尽数来源于毁坏自身的皮肉骨血时,更多的人为了减少伤亡,宁愿将不足威胁生命的小部分血肉贡献出去,借此换取短时间的和平宁静。
没有人能够拒绝活剑血脉带来的凶猛诱惑。
薛岚因知道晏欺天生心软,不忍下手。但在同一屋檐朝夕相对的情况下,难保晏欺不会对他再起异心。
——他心心念念要讨来做媳妇的小师父,如果因此与他产生间隙的话,以往亲密无间的温馨关系就不复存在了。
薛岚因不知道晏欺心里是怎么想的,反正这么多年来除了身边逐一离去的父母亲人,晏欺且算是唯一能让他挂心尖儿上喜爱依赖那个人。
所以,他用了一种非常简单粗暴,甚至接近于原始的愚蠢方法,试图换来二人在往后日子的和睦共处。
小师父毕竟只是小师父,可怜他永远也无法理解自家徒弟一颗开了光的破脑袋瓜子,究竟被几道天雷劈过。
晏欺早上醒来的时候,枕边正搁着一只手腕粗细的小陶罐儿。就这么硬生生摆放被子挤成的褶皱堆里,差点叫他一个不慎碰摔在地,好半天才扶稳了捧在正掌心处,掂量两下,竟是意外的沉,不晓得里头装的什么东西。
晏欺先以为薛岚因又在变着花样逗他开心,一时还忍不住笑了两下,及至迫不及待地揭开陶盖往里一闻,脸色瞬间就变了——
他几乎是匆匆将身形一闪,转眼就心急如焚地飞扑下了草榻,慌得连鞋袜都给一并穿反了,光顾着满屋子寻找薛岚因的身影,结果弯弯绕绕转了一大圈,发现人正搬了张躺椅坐大门口晒太阳。
那天阳光很好。
但晏欺的表情显然一点也不好。
他将那小陶罐发狠攥手掌里的时候,连带着整只胳膊都在抑制不住地颤抖。
“这是什么?”他僵声问道。
“……送你的呀。”
薛岚因懒洋洋自扶手边缘支起下巴,不知是不是因着连日以来失血过多的缘故,周身皮肤尽数彰显着一种几近病态的苍白。
晏欺怔然凝视着他,眼底沉庞的情绪却是说不清的压抑悲怒,甚至隐隐夹带一丝难以言喻的迷茫。有那么一瞬间,薛岚因还以为自己又做错事了,有些无辜而又错愕地回望着他,摊手含笑道:“你看,我说了会对你好的——最珍贵的东西都送给你了,你总不能还和我生气吧?”
晏欺面色一青,当即扬手将那只陶罐远远递还出去,拧眉一字字道:“我不要!”
“你不要?”薛岚因并未伸手去接,恣意分明的五官犹在竭力呈现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狎昵顺从,“为什么不要啊?”
晏欺素来不喜遭人盘问,闻言仅是冷淡撇头道:“不要就是不要!拿回去!”
“所有人都在费尽周折求着要,你说你不要?”薛岚因翻身从躺椅上下来,转而缓慢踱步上前,拦手将晏欺五指与陶罐轻轻拢合在一处,“该不会……是嫌少了吧?”言罢,好似颇为苦恼的样子,曲指拨了拨晏欺额角垂下的几缕发丝,笑意盈盈道,“可我只能给这么些了,师父……再多放一点,我会死的。”
晏欺长睫微颤,抬眼正对上薛岚因仿若空无一物的黝黑瞳孔,良久过去,好像终于从他温顺异常的行为举止里读懂了什么。
——他在向晏欺求和。
他认定晏欺会为了活剑血脉直接置他于死地,出于保命的本能,干脆自取活血主动奉上,以此换来二人之间所谓的“平和”。
晏欺双眸紧缩,唇角无声动了动,似有意想开口说些什么,然而半晌默然,终只是勉力回抽手臂,沉声令道:“我不要,你放手!”
薛岚因固执抬颌,仍是覆手紧扣在他五指之间,字字诛心道:“你明明想要!怎么可能不要?”
晏欺猛一撤身,赫然避开那只陶罐,怒道:“我说了我不要,不需要!”
薛岚因眸底戾气陡升,几乎是一把抓过晏欺双手,强行将陶罐往里硬塞。晏欺那是何等冷傲脾气,几时容得他人这般放肆?一推一搡争执之间,好不容易按捺下来的蛮横力道又一次失了克制,浑然一掌正巧挥在那只摇摇欲坠的小陶罐上,“啪”的一下清晰脆响,二人闻声皆是愣住,倒是薛岚因反应快得离奇,抢先侧过一臂将晏欺挡开半尺之距,及至自身将欲撤离却是为时已晚,猩红滚烫的血液随着陶罐的破裂猝然飞冲四散,凶兽出笼一般,咆哮嘶鸣着朝外露出迅猛尖利的爪牙,顷刻洋洋洒洒着溅了薛岚因一手。
“嘶……!”
活剑之血,既称为人间活血,便最是不可多得的强煞之物,草木遇之尚会枯竭成灰,如今骤然触及人体发肤,又何尝不是锥心彻骨之痛?
——那灼热血水似有自身意识,方一摆脱陶罐桎梏,便疯狂争先恐后地往下渗入薛岚因手背一层细腻表皮,不过转眼一瞬,顿将其指节连同腕骨一带肌肤腐蚀为焦土之色,而眼下躁动难忍蓄势待发间,大有肆意向上蔓延之势。
晏欺在旁目睹全程,亦不由为此骇得大惊失色,回神正欲上前为人查探伤情,却不想薛岚因痛至大汗淋漓之际,犹是张臂拦手,厉声驱他离开道:“你别过来……走开!我、我自己弄!”
言罢,顾自取下腰间匕首,二话不说,劈手刮在活血沸腾淋漓之处,刃尖一旋一扯,果断将那片接近腐烂的皮肤连血带肉一并撕了下来——过程残忍至斯,连晏欺看了都难免揪心,三番五次想要伸手过去阻止,薛岚因本人却连眉头也没皱过一下,见晏欺踌躇靠近,偏又露出一脸警惕防备的样子,始终与他保持一定距离。
第79章 为师反手一巴掌【倒v结束】
薛岚因是真真怕极了晏欺趁乱直接取他性命。但在另一方面, 又唯恐活血处理不当, 伤及晏欺一身细嫩好皮。故而事后低头应付伤口的时候,难免马虎而又心不在焉——好好一双健全完整的人手,就让他如此毫无知觉地剜皮割肉, 晏欺站边上瞧来着实不忍, 干巴巴在原地定了没两下,就转身回屋取了干净的细布和清水。
只是薛岚因这混账小子打死也不让他碰,防人跟防贼似的,一人哆哆嗦嗦地窝树荫底下, 完全是一副抗争到底的样子。晏欺无可奈何,只好伸长手臂,隔着一段距离将细布清水依次递了过去, 左右晃了一晃,薛岚因这才古怪回头,勉勉强强将东西接在手里,却笨手笨脚地胡乱折腾, 好像不知该如何使用。
最后晏欺实在看不下去了, 挪着脚步刚要前去忙,薛岚因一听动静, 又开始警惕后移,晏欺大概知道他在想什么,顺势一把将清水夺过捧在手里,上前轻轻托起他的手腕,不经意地开口说道:“……我没说要你的血, 更没想过要你的命。真想下手我早下了,还教你念书习字做什么?我有病吗?”
薛岚因让他碰得浑身一僵,仿佛很想把手抽回缩衣袖里,但低垂着眼眸犹豫了好长一段时间,终只是悄悄咽了咽口水,欲拒还迎地小声提醒他道:“你弄不好,我怕伤到你了……”
晏欺闻言愣了愣,很快又释然,低头忙着借清水替他冲洗伤口,道:“我弄不好?你那才叫弄不好!创口伤及皮肉,是需要清洗包扎的,你白活这么多年,连这点常识都不懂吗?”
“根本不用这么麻烦……我原来都这样啊。”薛岚因喃喃道,“我们一族人体质特殊……伤口愈合和血液再生的能力是普通人的好几倍。你把烂皮烂肉处理干净,放一晚上,它自己就好了,哪儿还需要冲水裹布啊?”
晏欺当真让他这番话给生生噎住了,掌心尚还默默贴着他的手肘,专心清理的动作却不由自主停了下来。薛岚因见势亦讪讪将胳膊往回一点点收,结果还没收到一半,又让晏欺一把强行拧住,恼火喝道:“你跑什么?”
薛岚因道:“我说了不用……”
“谁说不用!”晏欺尤为严肃道,“不管多快的恢复速度,你这伤口但凡是见了血的程度,就必须予以相应的处理。”正说话间,又顺势拈过一截细布在指尖,轻而缓慢地沿着薛岚因手背创口的边缘仔细擦拭,道,“你知不知道,古时那些战场上的伤兵大多是怎么死的?原本多小一点伤势,熬到红肿,溃烂,破伤风——最后不治而亡,都是眨眼一瞬间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