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不为师
“跑哪儿去了,这混账东西……”
晏欺反手将弓箭往回一收,仿佛还有点小失落似的,拧着眉头开始朝外左顾右盼。然而半天过去没能瞧见人影,兔子都不知经过多少只了,独留晏欺一人木头疙瘩般的杵在大太阳下,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
——他明明是一片好意想教点东西,偏偏那小混蛋心不在焉也毫不领情,一双眼睛也不知是往哪儿盯的,反正不是在瞧他如何拉弓。现在倒好了,竟硬生生给他玩儿起了捉迷藏,人都跑得没了半点踪影!
“薛小矛,你给我滚出来!”晏欺不耐烦地抱了手臂道,“再瞎闹腾,我就……”
话音未落,头顶猝然一沉,眼前亦随之轻轻蒙上一层乌黑。刷的一声从草丛里探出大半张活泼狡黠的俊脸,张开双手将晏欺往怀里顺势一捞,笑容可掬地道:“呀,抓住师父了!”
晏欺一下子让人抱了个措手不及,慌乱变色之间,已然拟好措辞直接开骂,偏在此时逢得额角倏而搭下一物,匆匆扯过抓在手心定睛一看,竟是一枚接连成串的精致花环。
“好不好看?”薛岚因嬉皮笑脸地揽着他道,“现编了送给你的,喜欢吗?”
晏欺默然将那花环攥在掌心里,眼底情绪流转无声,似夜时潮水茕茕而落。
“怎么了?”薛岚因见他迟迟不肯开口说话,忽然有些紧张道,“……你生气了?我……我只想逗你开心,没有不认真听你说话!我发誓,方才你教的内容,我都听的一字不漏!”
晏欺侧目望着他,不知想起了什么,眼神一下变得有些柔软。
他叹了一声,无奈道:“算了。”
“啊……”
“我说算了。”晏欺抬手将那花环扣薛岚因脑壳上,转而回身拉过他的衣袖道,“明天再教你罢。今天太阳难得这样好,我们在屋外随便走走。”
说是随便走走,其实洗心谷笼统也没多大点地盘,封死的气场结界四处横行,再往远看也尽是一望无际的荒远山林,细数方圆近百里之地,几乎见不得半缕人烟,唯有那天边星点斑驳数寸阳光,才是与外界彼此相连相贴的证明。
薛岚因潜意识里能够感觉到晏欺想找他说点什么。只是借着教授射箭为由头,薛岚因明显没怎么认真去听,而今瞧着像是有机会了,偏偏晏欺又不怎么开口,两人就这么百无聊赖地围着谷底打转,弯弯绕绕好长一段时间,倒是薛岚因率先憋不住了,懵懵懂懂地出声问道:“或玉,你为什么会突然想着教我射箭?”
晏欺眸色一顿,很快又平淡如常道:“自然是希望你能派上用场。”
“可是,我……”
“我知道,你们一族人的血脉体质皆与常人有异,平日里若无必要,从来只将自己当作一项工具使用。”晏欺道,“但是,活剑既为‘活’剑,亦是具有自我意识的一条生命。疼痛随着麻木可以形成习惯,但并不会因此彻底消除——同理,人血流多了就会死……你也是人,血脉如何特殊,本质上和普通人没有任何差别。”
薛岚因目光微抬,眼底略带愕然道:“或玉,你说这些……”
“我说这些,无非是想告诫你,刀子这种东西在手里,是拿来用的——而不是反复不断地扎向自己。”晏欺陡一侧身,探手勾上他的鼻尖,用力一拧,含了些恼恨意味地咬牙一字字道,“你们全族上下,就数你一人最笨。自己不知惜命,还得靠别人来教!”
薛岚因让他拧得咯咯发笑,直道:“我是很笨……所以师父愿意一直守着我教吗?”
这是他第二次提出这样一个问题。
晏欺亦是再次僵住。随后,竟似有些怅然若失地开口绕开话题道:“我不教你的话,你就不知道保护自己了吗?”
“只要跟着师父,一辈子不愁吃穿。”薛岚因眨了眨眼睛,很是直截了当道,“如若有你在我身边,我便不会再拿着刀子扎自己了。”
晏欺挑眉道:“你威胁我?”
薛岚因眉梢带笑道:“我这是喜欢你。”
“我不需要你的喜欢。”
晏欺扬手拂袖,转身欲走,方朝外迈出不过半尺之距,冷不防被人狠狠往回一拉,额顶赫然贴上一枚温软物事——
他又来!
晏欺瞳孔一缩,眼看就要在恼羞成怒的边缘彻底爆发,唇瓣却被薛岚因伸出一指轻轻抵住。
“你让我亲一口,我就不喜欢你了。”他温柔道,“好不好?”
晏欺满腔怒火就像兜头淋了盆凉水似的,忽然就站定不动了。
薛岚因趁机低头,不由分说便要前来占他便宜。结果半片唇边都还没能挨到,晏欺又猛地伸手将人一把拦住:“……不行,不能亲!”
薛岚因眉目一弯,刚想说点什么,晏欺再一次抢先喝道:“也不准喜欢我!”
“为什么?”
晏欺耳根泛红,断断续续道:“反正就……就是不行!”
薛岚因抬手轻轻捧住他脸,悉数将那清俊秀美的五官拢在温暖干燥的掌心中央,继而目不转睛地凝视他道:“就亲一口。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不用担心别人瞧见。”
晏欺目光低垂,顺着他掌下宽大的袖口望见那臂间一条条狰狞错杂的褐色伤疤,一下子有些说不出话。
薛岚因见他迟迟不语,索性放弃等待,微微启唇迎了上去。
那一刻,晏欺能明显感觉心底某些情绪产生了不太一样的变化——倒也不一定是以往那般歇斯底里的抵触。薛岚因在贴着他唇瓣缓慢碾磨的时候,一直是非常谨小慎微的,看起来像是两人在接吻,其实晏欺本身并没有给出任何回应,薛岚因也仅是沿着唇线战战兢兢地小心触碰,比起所谓肆无忌惮的索要苛求,更像是在单方面的取悦讨好。
——确实没什么异常强烈的不适感。晏欺想,相反的,他好像还让薛岚因温热糯软的双唇沾沾碰碰撩拨得有那么一点点舒服。
及至一吻结束,薛岚因还特别细心地替他拈了拈鬓间微乱的发丝。
晏欺心里有些别扭,忍不住蹙眉低道:“你……”
“师父。”薛岚因突然将他打断。随后又轻轻探手勾了勾他通红的耳际,很是自然的开口说道,“你刚刚不是说……要明儿再教我射箭的么?”
晏欺怔然道:“是啊,怎么了?”
“能不能……往后顺延一天?”薛岚因双手合十,连连冲着他撒娇求情道,“抱歉抱歉!我真不是故意要放你鸽子的,千万别和我生气!”
晏欺似乎有一点儿不太高兴:“你明天打算干什么去?”
“我刚想起来,明天该是例行出谷的日子。”薛岚因道,“这事儿实在没法推,不然我也想留下来陪你。”
“例行出谷……?”晏欺格外敏感地道,“你什么时候离开过洗心谷,我怎么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早前那些日子你伤那么重,我偶尔出去一两趟,你压根没力气跟着打探琢磨。”薛岚因摸了摸晏欺的脑袋,仿佛生怕他跳起来大发雷霆的样子,赶忙又一字一句接着耐心解释道,“这是聆台一剑派立下来的规矩——以三十日为一循环周期,每月必定遣人错开四十九道结界,按例接引我出谷一次。四年以来皆是如此,从未有过变数。”
居然还有这种事……
晏欺头一次倍感震惊地发现,自己好像对薛岚因周边所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并不曾深入了解半分。
放血打猎也是,定期出谷也是……可能还有更多他完全不知道的重要隐秘,不是薛岚因迟迟不愿向他提及,而是他从没试图主动过问。
“那……他们要你出谷干什么?”他有些无法自控地道,“不会是定期采血之类特殊的……”
“你想多了。”薛岚因早料到他会如是一问,索性非常识趣地绕开话题继续说道,“上古活剑血脉,数十年来仅存我一例,还是经多方商议协调才最终决定将我安置在洗心谷底——外界唯恐聆台一剑派一念之私,假借神域庇佑为由头,擅自在谷底取用活血,所以提出每逢一月为期,大开结界带我出谷,以向众人证实活剑本身完好无损。”
——说来也的确是这样一个道理。活剑族人血脉天生特殊,素来是无数人费尽心机想要掌控在手的暴戾凶器,而今在洗心谷白由聆台一剑派落了这个好处,自然会有诸方眼红之人时刻难以就此安歇,故而定期接引薛岚因出谷以示活剑尚且无人染指,也算是平定外界纷争的一步权宜之计。
第82章 为师觉得委屈
规矩既是人定的, 薛岚因更说了没办法推, 晏欺再怎么心里不舒服,那也只能任由着他去——不过真要算起来,这还是薛岚因头一回拒绝他如此诚挚的邀请, 以往不论晏欺说点什么, 他薛岚因都一定会满面春风地猛点头,就算这次破天荒的推拒乃是迫不得已,如晏欺这般心比天高的倨傲性子,也难免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挫败感聚在心头, 久久不散。
晏欺觉得有点憋屈,但……他当着人面肯定不会有任何表现。及至次日一大早薛岚因轻手轻脚地掩上门徐徐走出了木屋,这只闷葫芦干脆就窝在草榻里一直躺尸躺到了中午。
——后来翻来覆去不知过去有多久, 人都快要活生生给他自己憋没气儿了,才在满脑子恍惚混乱的意识里,渐渐发觉一件更为重要的事情。
薛岚因是以每三十日为一周期照例出一趟洗心谷,届时盘踞在谷底稳如泰山的四十九道气场结界, 必定会为此有一定的松动。也就是说, 传闻中那个一旦落谷就会永远与世隔绝的褪魔神域,在固定的条件允许之下, 也并不是完全彻底的坚不可摧。
只要人可以出去,就必然存在足以破开结界的最终方法。
突然意识到这致命一点的晏欺,就像是摸黑已久的瞎子好不容易一眼得了道光,一时简直兴奋得不能自已,方才那点满心的不快与憋屈, 很快便被他一股脑地抛了个干净利落,压根儿就没再尝试着冒出来过。
——十六年前的久远记忆于普通大多数的正常人而言,其实也差不多消磨成了一滩再难和起来的稀泥。晏欺之所以能对过往的某部分细节记得一清二楚,完全是因为有些事情放到今天来看,也仍旧是能令人异常匪夷所思的疑点。
比如那天薛岚因走后不久,晏欺便在谷口发现了结界边缘明显的松动迹象。很容易猜测的是,谷外的人为了想方设法监视薛岚因这柄实实在在的“活剑”,会以三十日为周期刻意打开结界引人出谷,而在这一进一出短短一天的时限里,四十九道结界必不可能每一道都完全合拢至天衣无缝——漏洞乃是固有的规律,只要晏欺周身内力恢复到往日那般无懈可击的上乘境地,在结界开合期间毁坏其中一两道气场简直就是易如反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