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不为师
然而问题的端倪恰好就出现在当天晚上。
后半夜的晏欺是被木屋外频繁坠落的雨滴声响猝然惊醒。偏在将欲翻身陷入被褥的前一瞬,隐约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类似于抽泣的颤栗尾音。
他第一反应是薛岚因正在小声地哭。
及至就地踮起脚尖摸黑一路寻到他身边的时候,这才异常惊恐地发现——人压根不是在哭,而是弯腰缩在墙角里无法自控地浑身痉挛。与此同时伴随而来的,是身体由内至外几乎势不可挡的严重高热。
——薛岚因居然发烧了。
晏欺顿时让他吓得脑袋发蒙。这位打小顶着风霜雨雪一路长大的混世魔王,本就对一切类似于此的病症基本绝缘。加之早年时期养尊处优惯出来的坏毛病,可以说是完全不知如何处理这般可大可小的棘手问题。
晏欺试着叫了几次薛岚因的名字,可他除了哆嗦着闷哼过几声后,就再没给过任何回应。晏欺还以为他冷,干脆手忙脚乱地搬来三大床被子将人整个儿往里一塞,彻底捂了个严不透风。
不得不说,那时的薛岚因碰巧没能死在晏欺手里,简直堪称是奇迹中的奇迹。
等没多久这位傻傻的小师父终于意识到事态有一丝丝不对劲的时候,可怜的徒弟已让足足三层厚棉被裹得咽去了大半口气。
晏欺赶紧又笨手笨脚地伸手将他一把捞了出来,匆匆搁进自己怀里,顺势点燃窗前半亮不亮的一盏烛灯,借着勉强微许火光仔细查探他的身体状况。
——出人意料的是,薛岚因周身的体温虽然高至烫手的程度,表面的脸色却是依然如以往一般的安适如常。单从肉眼来判断的话,他除了身体四肢在不断发出轻微的抽搐症状以外,基本与他平日里活蹦乱跳的样子别无二致。
晏欺的第二反应,就是薛岚因有可能在谷外给人偷偷下了毒药。
——如若真要是中了什么无药可医的致命剧毒,那他怕是根本就熬不过今晚。
突然意识到这一点的晏欺,只觉得心底某处被硬生生凿空了一大块。
“薛小矛,你是不是嘴馋在外面乱吃东西了?”
他再一次满含恐惧地出声发问,依然没有得到半句相应的回答。
薛岚因大半张脸侧窝在他稳实有力的胸口,双目微闭,眉心紧锁,看起来就只像是普普通通地睡着了一样。
最后实在没有办法,半点医术不通的晏欺,只能将就着腾出一手去勉力探人脉搏。然而半条胳膊还没能朝下微微挪出咫尺之距,纤长的五指却已被薛岚因缓缓抬起的手掌无声盖住。
静谧湿冷的寒冬之夜里,二人掌心相贴,十指紧扣。
那是一种尖锐微妙至心底的奇异触感。
薛岚因肌肤滚烫,瑟缩着偏头挤在晏欺柔软单薄的臂弯。隔着薄薄一层衣料,晏欺甚至能隐隐感觉到他周身遍布疤痕的皮肉之下,几近是汹涌逆行着向外冲破经脉的沸腾活血。
是他体内横行的血液在作怪!
晏欺一下就明白了过来,虽暂且无法探知此状发生具体的原因,但他非常清楚活血的骤然躁动对于活剑族人本身意味着什么——一个终日以自残为惯例的暴戾种族,一旦他们赖以生存的血肉之躯失去了原本足够自控的理智,那么最终爆发出来毁灭性的反噬力量,甚至可以毫不留情将他们自身抹除吞并。
然而好就好在,晏欺修炼的一身内功素来从属阴寒,恰在此时足以安抚薛岚因一身疯狂跃动的活血。
他也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一股傻劲,想也不想,愣是委屈自己充当个大冰块,紧紧贴着薛岚因抱了整整一晚,而与此同时,源源不断的内力亦是自他手足经脉流窜发散,一点点地渗入了薛岚因高温难退的四肢百骸——那一些,都是他昼夜不歇打坐调息的艰辛成果。
他几乎全拿来给薛岚因退热用了,甚至不曾有一丝一毫的吝啬。
也就是那样一个无人知晓的夜晚,一向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小师父,揽着他意识全无的小徒弟,一遍又一遍地俯身亲吻他不曾舒展的眉梢。
只是翌日清晨薛岚因从高热造成的昏厥中渐渐苏醒的时候,面对的仍旧是晏欺万年不变的一张冷脸。
但凡是有人能够看得到的地方,晏欺就会永远保持那样一种淡漠倨傲的姿态,远远拉开双方原本亲密无间的距离。
“说吧。”晏欺道,“谷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是你拼死拼活也不愿让我知道的?”
薛岚因体内涌动的活血已然平静下来大半。此时歪歪斜斜地跪坐在草榻边缘,双目无神,嘴唇紧抿,亦执意僵持着一份刻意的缄默。
“说给我听吧,薛小矛。”晏欺站在他面前,弯腰俯下身来,极尽耐心平和地引导他道,“活血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发生异变——你告诉我,是不是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薛岚因微微垂下眼睫,勉力将那晦暗而又狼狈的色彩一一往回收敛,尽数掩入森森瞳孔深处。
“不用了。”轻轻笑了一声,他忽然如是说道。
晏欺脸色一变,瞬间略有愕然道:“……你说什么?”
“我说,不用了。”薛岚因漫不经心地道,“你马上不就要动身出谷了么?届时外界是如何一番别致景象,你自己睁开眼睛看看不就是了,又何必非要抓着我问?”
晏欺眼神骤凉,声线亦难免压了一丝薄怒道:“薛小矛,这就是你对师父说话的态度?”
“不好意思,我叫薛尔矜。”薛岚因冷冷扬起左手拇指上异常醒目的鎏金方戒,凌然直视着晏欺宛若刀割的双眸,一字一句地道,“你现在可不瞎了,晏小公子,日后出了这洗心谷底,又有谁知道你曾是我师父?”
“你……”
“反正待时间过得久了,你一人在外游遍大江南北,肯定能慢慢将我忘得一干二净——你心里本来也就这么想的,是不是?”
这一回,当真轮到晏欺哑口无言了。他确实有过这样的想法,而且还就在不久之前的昨天。
不得不说,薛岚因对他每一份自以为是的小心思,都洞悉到了一种异常明了的程度。可能这也是当时的晏欺,为什么能迟迟忍着不对他发火的原因。
只是晏欺那样心高气傲一个人,永远不能容许任何人三番五次触犯他忍耐的底线。
薛岚因既然一次把话说得绝了,他晏欺亦不会再跟着产生半点自作多情的踌躇。
因而他冷笑一声,顺势抓过涯泠剑握实在手心里,不假思索地转身就走。
偏在此时此刻,后背猝然传来一阵温热。
薛岚因几乎是赶在同一时间里,探出双臂将晏欺强行拉向了自己的怀抱之中。
——他身上盘踞整整一夜的高热尚未退尽。那堪称残忍的温度烫得晏欺整颗冰冷的心脏都在难以自抑地发出阵阵悲鸣。
“……你别走,别走!我不准你走!”薛岚因颤声道,“留下来,当一辈子我的师父,永远陪着我好不好?”
晏欺幡然回头,眼底犹是寒意慑人道:“谁给你的权力擅自替别人决定后路?我又凭什么留在这巴掌点大的破山谷里,一辈子陪着你装傻充愣?”
“我喜欢你啊,或玉!”薛岚因不顾反抗紧紧环住他的肩臂,赫然软下声音苦苦哀求道,“不要走……在这里每天都开开心心的,什么都不用怕,什么也不用想,难道不好吗”
晏欺闭目深深吸了一口气,半晌,方才字字清晰地回应他道:“在我眼里,只有畜生——才会心甘情愿任由自己关在囚笼里,享尽一生自由换来的宁静生活。”
薛岚因垂头低低埋入晏欺微带颤抖的双肩,仿佛是在竭力克制隐忍着某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一般,如是好长一段时间沉默下去,都没再予以哪怕一字半句的回答。
这样的沉默让晏欺感到没由来的恐慌。
他咬了咬唇,尝试着想要说点什么。然而还未能来得及出声,忽又觉得腰上那一双手臂无端缠得更紧了一些。
那力道勒得他心里说不出来的难受。
“我知道……我知道我们短短相处不过半年的时间,师父一生在外漂泊游历,遇到的人,遇到的事,不论好坏都是不计其数。”薛岚因涩声道,“可能在师父心里,我就像是路边偶尔捡到的小猫小狗,感情就算是有,也不是足以相伴一生那样的沉厚。”
晏欺神色一滞,很快又皱眉反驳道:“我没有当你是……”
“可是我这样一个人,目光短浅,并不像师父那样见多识广。大多数时候,确实是被人关在笼子里运来送去,洗心谷于我而言,也仅仅只是一个相对最有安全保障的软禁之地。”
薛岚因迷蒙失色的双眸里,所有光芒都在一寸接着一寸黯淡下去。
他身体热的像是一团烈火蔓延灼烧,眼神却冷得像是大漠绝望的寒冰。
“我一辈子,总共没遇见过多少人——他们大多是早早离去,亦或是不同程度的面目可憎。只有师父你……也只剩下师父你,在我身边从来不会图些什么,就算我总在变着法子惹你生气,你也不会真的同我较劲。”
“……师父,我非常喜欢你,是想要共度一生的那种喜欢。我甚至可以想办法让洗心谷变成你最终心悦的样子,更可以把我身上最宝贵的东西全部都给你,只要你愿意留下来,永远和我在一起。”
那一刻,连晏欺自己也无法形容当时心底油然而生的异样情绪。
一开始的时候,他的确只对薛岚因的贸然出现感到厌恶而又烦躁。一块时刻安静内敛的木头,对上一只日夜上房揭瓦的跳蚤,除了最初那么几天难以适应郁闷气结之外,更多还是因相互好奇而产生的步步靠近。
他的性子总是那样不近人情的冰冷。
纵然如此,亦会有被人一丝不苟捧在手心里逐渐捂热的那一天。
晏欺抬起头来,缓缓向薛岚因伸出了一只手。
“我愿意当你一辈子师父,甚至不需要你费力为我做些什么。薛……薛小矛,你可以试着多相信我一点,无论谷外的人试图做出什么伤害你的事情,我都有能力足够保护你。”他温声道,“所以你什么都不用害怕,让我带你出去,我们一起去感受外界不一样的生活,好不好?”
第84章 我娶你,或者你娶我
——回忆就此戛然而止。
因为接下来所发生的每一件事, 所经历的每一幅场景, 都是永久禁锢在晏欺心底深处无法抹除的梦魇。
薛岚因那时给出的答案,仍旧是不容置喙的拒绝。
晏欺不是没想过他也许有什么不可轻易告人的苦衷。但在他几近是强硬到偏执的坚决态度之下,晏欺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引导他将所有心事和盘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