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臣
哪些人要给贺淮留着,哪些人做炮灰,哪些人是变数,都是孟林秋要考虑的。以至于丘不老和贺淮在宫中喝了三回酒,他才腾出手看看贺淮在做什么。
贺淮就是这时候进来的。
几日不见,贺淮身量变化不大,面上却多了几分威严,孟林秋搁笔,朝他行礼。
“陛下来了。”
他客客气气的,一点也看不出来权臣模样,可见贺淮小朝会的表现他真的认可了。
贺淮单刀直入:“朕想问老师一件事。”
“请讲。”
“老师希望朕成为什么的人?”
什么样的皇帝?外族虎视眈眈,朝中暗流涌动,自然是强硬果决,英明神武的一代明君。
孟林秋垂眼:“你问这个做什么?”
“老师只说我做的不对,为何不告诉我该怎么做?”
孟林秋想了想,觉得贺淮说得也有道理,于是实话实话:“先帝是明君,只是未免过于仁善,陛下还是强硬些好。”
贺淮睁大眼睛,似乎觉得这个回答有些不可思议,孟林秋还要再说些什么,贺淮又一次开口:“老师看来,父皇也有不对的地方?”
当然不是,孟林秋就要张口反驳,贺皋行在他眼里是最好的,仁善,宽容,随和但自带威严,孟林秋爱他敬他慕他,容不得别人说贺皋行一点不好。
可贺淮不一样。
现在的朝廷不需要一个新的贺皋行,需要的是文帝后的武帝。
他说:“陛下若成英明之君,效仿汉武,臣也就安心了。”
贺淮听他说完,感觉有什么终于宣泄出来,他想原来老师要的不是我学贺皋行啊。
他感到好笑,又觉得理所当然,贺淮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他学着孟林秋口中的贺皋行,学习宽容仁慈,可现在他才发现这根本就是错的。
没有人要他学贺皋行,他也该按自己的想法试试了。
贺淮听见自己说:“老师放心,会做到的。”
10
刚刚进入长宁八年的京城好不热闹,一点也看不出来肃杀的痕迹。然而官帽子们个个夜不能寐,不知道接下来如何是好,宅邸的烛火彻夜通明。
正旦那日,长宁帝除了敬摄政阁老孟林秋酒,还请刘尚书留步长谈,京中人纷纷说,皇后怕是要定下来了。
刘尚书三代,终于出了一位皇后。
又有人悄悄地说,贺淮马上要结婚了,孟林秋这权还还是不还,还了权,贺淮能容他吗,贺淮娶了刘尚书的女儿,也真不一定是好事。
这也就算了,正旦过后,本该动身的定北侯丘不老居然不走了。
这位为什么趟这滩浑水,一群人想破头也搞不明白。
处在风波漩涡中心的人们反而安之若素,孟林秋还是冰着脸一脸高傲,丘不老还是低调寡言不发一语,刘尚书天天跑皇宫,最大变化的大概是贺淮,这位出场颇有几分其父之风的小皇帝渐渐显露出来和贺皋行不一样的手腕。
贺皋行随性,贺淮缜密,贺皋行宽和,贺淮冷酷。
因此有胆大包天的笑言:“咱这位皇帝,不像先帝的儿子,像阁老的儿子!”
固然是胆大包天,然而细细想来,贺淮最重要的几年都是孟林秋教的,居然也不算错。
只有刘尚书觉得自己稳了。
刘尚书不是蠢人,蠢人做不了这么多年尚书,图谋不了大业。他当年也是意气风发一心报国的年轻进士,后来一年又一年,熬了几十年资历,也没什么心气了。
刘尚书放下`身段,学会了钻营,学会了投机,可他运气真的不好,把自己投机成了笑话。
苍天不公,刘尚书在心里悲愤。
他瞧不起孟林秋,不明白凭什么孟林秋能做这么多年阁老,当年刘尚书也就差一步入阁,可因为贺皋行一句话,他就失去机会了。
刘尚书瞧不起朝上这群人,自然也包括贺淮。但假如是他的重孙子做皇帝,他的孙女做主政太后,也不是不可以。
贺淮年轻,意气风发,仿佛当年的刘翰林,这样子的年轻人刘尚书最讨厌不过了,他看着两颊飞红的孙女,心里叹了口气。
苍天不公,他只能自己挣条路,至于自己这个孙女,只好对不住了。
贺淮真没做什么,凭心而论,他除了刘尚书故意堵他那一回,他也就和刘尚书在正旦见了一面而已。
他不愿意冤枉人,但假如他真的猜对了,他也不会留手。他不过去了一次猎场,全天下都知道他要娶刘家的姑娘,说背后没有刘尚书,谁信?
刘尚书进宫那天,走路都是飞的,他本来也不是沉不住气的人,但是胜利在望,刘尚书忍不住想看看,自己未来的居所是什么样。
贺淮问吴大伴:“你看这位如何?”
吴大伴躬身,只说了一句:“孟阁老走路,向来目不斜视,不急不缓。”
贺淮颔首,心下明了。
之后的谈话,贺淮更加失望,刘尚书的确没有谈国事,全部话题只围绕两个:第一,孟林秋是坏人,我们一起打倒他;第二,陛下什么时候和我孙女结婚,多生两个大胖小子。
刘尚书离开后,贺淮点了点他离开的方向:“过个好年吧。”
这句话他说得轻,直接散入风里。
正月十六,年节刚过,贺淮请刘尚书入宫。
这几天孟林秋也一直看着,大同那边还没有动静,刘尚书越来越嚣张了。
孟林秋跟张门客打趣:“不费兵卒妄想改朝换代,刘尚书好懒散。”
张门客苦哈哈应了,心想阁老啊等陛下收拾了刘尚书,你待如何?
贺淮没有摆宴。
他请刘尚书陪他坐坐,年轻的皇帝面容平静,宫廷也很安静,只有晚间的风吹动外面的树。
“刘卿家觉得这里如何?”贺淮忽然说。
他们刚刚在亭子坐定,刘尚书毛骨悚然,贺淮悠悠叹了口气,自顾自地说:“是个好地方啊,流血漂橹,多少兴衰。”
“可惜啊,这不是你的地方。”
贺淮知道了,是自己轻视了!
这样危急时刻,刘尚书反而一瞬间冷静下来,他清楚,唯一一线生机就在面前的年轻人身上,只要抓住贺淮,还有机会。
贺淮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皇帝单手抓住他,扔到地上,自己拔剑就地斩杀,刘尚书最后看见亲卫们蜂拥而来,只有他没有看见自己熟悉的人。
刘尚书死不瞑目。
孟林秋在西暖阁把最后一封奏折改了。
“放心了吗?”他问丘不老。
他们都知道其中的意思,这回丘不老什么也没说,他深深作了一揖。
“阁老是个好大臣,”丘不老说。
“能得定北侯这么一句,”孟林秋笑起来,“孟某死而无憾啦。”
刘尚书叛乱一事败露,丘不老行军大同收拾乱贼,贺淮大婚的事就这样子耽搁下来。
但他已经出现在朝廷上,已经完全是成年人了,孟林秋和他之间的矛盾被之间摆了出来。
张门客嘴角出了一堆燎泡。
孟林秋也不去御书房了,贺淮居然也没去找他,这对师生都知道,最后的角逐已经开始。
孟林秋开始收拾书房,一沓一沓烧掉他曾经舍不得处理掉的东西——和贺皋行有关的东西。
长宁八年,二月初,孟林秋听说贺淮给了兰九娘明面身份,请她帮忙挑选妻子。
初春了,树梢嫩绿的幼芽挤挤挨挨的,孟林秋忽然想:我老了。
他又大一岁了,不知道下了地府他的九郎还认不认识他,想到这里,孟林秋心里一阵酸涩。
而在皇宫中,兰九娘带着笑容嘲讽贺淮:“孟阁老那个人,你让他致仕,他会自己死!”
贺淮神色莫明:“天意啊。”
“那就拜托伯母了,”贺淮朝她行礼。
长宁八年的三月,贺淮摆宴,宴请孟林秋。
孟林秋欣然前去。
酒过三巡,贺淮向他敬酒,说:“你我师生一场,此后再不以君臣师生相称。”
孟林秋只当贺淮在告别。
他看向宫外,冥冥之中仿佛看见贺皋行,穿着月白的长衫,无奈地笑着。
九郎,我来找你了。孟林秋默念。
他让贺皋行等的太久,已经对不起贺皋行,贺淮长大了,会是个好皇帝,他也终于可以去见故人了。
他饮下那杯酒。
11
孟林秋醒来的时候,鼻端笼罩着香气。
是宫里惯用的沉香,贺皋行爱用,贺淮也喜欢,常年行走宫中,孟林秋的衣摆也染上了这味道。
原来地府也有香气么,孟林秋迷迷糊糊地想,但很快他就发现自己陷在柔软的织物里,织帐锦被,比他自己府里的还奢侈。
孟林秋心里有不好的猜想,仍不愿相信,试探般的叫了句:“九郎?”
贺淮正好听见这句话,眼神暗淡了一些,调整了一下脚步朝里去:“是我。”
他现在冰着脸,气质和贺皋行一点都不像了。
孟林秋不可置信,抓住一团被角,丝绸触感细腻,是宫里惯用的,孟林秋不敢想不愿想,只是说:“贺淮,你是做什么?”
回答他的是一个吻。
少年人的吻,冲动又霸道,甚至可以说是青涩,文弱的昔日权臣自然挣脱不了弓马娴熟的少年皇帝,贺淮把他控制在怀里,低头细细品味,他动作甚至还有点笨拙,舌头蹭到孟林秋牙齿,皱眉哼了一声。
孟林秋依然不敢相信,他甚至忘了挣扎,直愣愣地迎接这个吻,直到贺淮放开他,要帮他把嘴角擦干净,才来得及暴怒。
“贺淮,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他甩开贺淮,想自己站起来,才发现脚踝也被柔软的丝带绑着,贺淮站直了,还是冷脸垂眼。
“这不是您教我的吗?”贺淮反问,“我还是强硬些好。”
他没有称朕,而是换回了我,神色深沉又晦暗,孟林秋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现在这样很被动,这样不好,孟林秋心想,我必须找回主动,才能摆脱这局面。
孟林秋打量四周,粉饰一新的白墙,屏风香炉软榻甚至还有书桌书柜,所有东西都是新的,板正到没有生气。
贺皋行极富生活情趣,却有个寡淡板正的儿子。
孟林秋不知道贺淮什么时候起的心思——他也不想知道,但他知道自己必须说些什么,他望向贺淮,已经冷静下来。
“我是你的老师,是先帝的情郎,贺淮,你想做什么?”
“我敬了你酒,此后再不以君臣师生相称,你答应了。”
是啊,明明就在不久前,可现在想起来却不可思议,孟林秋咬牙,不搭理贺淮,继续说:“贺淮,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起的心思,但我好歹教了你七年,如师如父,还算懂你。你不喜欢我,你喜欢的只是那个孟阁老,他是你的阻碍,是你眼里权力的象征,贺淮,你不爱他。”
孟林秋说的语重心长,一点点剖开分析,他还抱着最后一点希望,一切都是假的,他可能是醉了,明天醒来还要继续和小皇帝商议政事。
可贺淮脸色甚至浮现了嘲弄,他说:“所以你觉得孟林秋不是孟阁老?”
孟林秋不答话。
贺皋行刚去的时候,孟林秋其实仍然希望自己是当初天真骄傲被贺皋行宠着的孟翰林,可这是不可能的,就算在梦里,贺皋行叫他孟阁老也比叫他君山渐渐多了。孟林秋恨过哭过咬牙切齿过,甚至怨过贺皋行为什么不带他走,可最后他把那个孟林秋收起来,才有孟阁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