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妻
他不记得他们的点点滴滴,爱也好,恨也罢,他看着如今的叶翃昌,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
但是这个陌生人并不讨厌,反而对他很好,也很有趣。
于是他坐在房中看书,任由那群大鬼小鬼在外面忙活,盖起房子和长廊,挖出水池,种上蔷薇花。
这只厉鬼知道他喜欢什么。
吃什么菜,看什么花,读什么书,喜欢什么样的摆件和饰物。
他安静地在山中生活,被照顾的无微不至,宁静又自在。
但是那只厉鬼却整天慌得要命,不是在外面东奔西跑,就是缠在他身边小心翼翼一副欲言又止的委屈模样。
萧皓尘问:“你堂堂一个厉鬼,能不能不要这么委屈?”
厉鬼委屈地垂下头:“皓尘,你若是记起那些事,或许就真的不要我了。你一个人活在山里不安全,让小猪回来吧。”
萧皓尘说:“你怕我走?”
厉鬼低声说:“皓尘,其实我知道,当初你喜欢我,是因为年纪小心思单纯,才被我……被我得手。皓尘,咱们商量商量,如果你不想要我了,能不能假装我不存在,不要天天那符咒招呼我?”
萧皓尘漫不经心地说:“等鬼医来了再说吧。”
鬼医来的很快。
他是被抬着飞来的。
鬼医虽然名叫鬼医,却只是自嘲不人不鬼半死不活而已,那受过这种待遇。
十六个小鬼抬着一顶阴轿,把他从逍遥谷一直抬到了天堑山,晃得他头晕眼花连连呕吐,半身老骨头差点被折腾碎了,走路都摇摇晃晃的十分可怜。
萧皓尘急忙扶住下轿的鬼医:“前辈小心。”
鬼医摆摆手,拽着萧皓尘的手腕捏了两下,眉毛一挑:“濯情露?谁给你下的?”
萧皓尘苦笑:“不说这件事了,前辈可有办法帮我恢复记忆?我曾听说,濯情露无药可解。”
鬼医愣了愣,说:“你要是把叶翃昌忘了,也未必愿意想起来。”
躲在暗处偷看的叶翃昌,恶狠狠地咬断了一根树枝。
萧皓尘说:“前辈,如何选择是一回事,可我不愿浑浑噩噩过完这一生。”
鬼医拿手帕擦擦嘴,说:“我有点想吐,给我拿杯水。”
一只小鬼立刻乖巧地递上了清水。
鬼医喝了口清水,说:“世上哪有什么无药可解的毒?所谓无药可解,都是毒师喊出来唬人的。你让那只鬼现形,我有事嘱咐他做。”
叶翃昌立刻现形,阴森森地看着鬼医,幽幽道:“做什么……”
鬼医说:“纸笔。”
小鬼立刻把纸笔乖乖奉上。
鬼医写了个方子,说:“去把这些药找来,一样不可少。”
萧皓尘说:“前辈,我还有一事想请你帮忙。”
鬼医问:“何事?”
萧皓尘沉默了一会儿,说:“卫寄风被鬼火所伤,容颜尽毁,若您有办法,能不能帮他一回?”
濯情露虽非无药可解,却有个极其漫长的过程。
三个月之内,萧皓尘会一点一点慢慢想起过去的事,却也有如重生一般,从年少的记忆开始,一点一点慢慢恢复。
在此之前,他对明天的所有事情一无所知。
鬼医还有事,不便相陪,于是他问萧皓尘:“那只厉鬼,你能信任吗?”
萧皓尘玩笑道:“我前尘尽忘,怎么知道他能不能信任。”
鬼医说:“若是旁观者看,我觉得你信他也无妨。但是记忆重塑的过程其实痛苦至极,你不知道后来的事,也无法驱逐当年的痛楚,若无可信之人在身旁,很多人会死在茫然不知前路的崩溃中。你如果不信叶翃昌,我就带你回逍遥谷。”
叶翃昌鬼鬼祟祟地倒挂在树上,偷看屋里的动静。
萧皓尘抬头看了那只厉鬼一眼,那张鬼脸还能看出他生前英俊的样子,萧皓尘叹了口气,说:“就他吧。”
鬼医说:“从明日开始,你每日饮一副药,要饮足九十九天。有什么事,先自己写下来。”
十六个小鬼抬着轿子送走了鬼医。
萧皓尘铺开纸张。
叶翃昌鬼鬼祟祟地飘进来,低头研磨润笔。
萧皓尘没有说话,坐下开始写一封给自己的信。
无需说太多,只要告诉即将忘记一切的自己,熬过九十九日,一切便清明通透。
在此之前,信任叶翃昌。
一副药饮下,萧皓尘昏睡了整整七个时辰。
叶翃昌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守在床边,焦虑不安地等萧皓尘醒来。
第一天醒来的萧皓尘,只记起了十四岁的国子监。
他还是相国府的小公子,天真稚气,睁眼看到自己身处深山老林,差点吓疯了。
叶翃昌急忙尽量让自己划成人形,让萧皓尘看见他的脸:“皓尘!皓尘!是我,是我!”
十四岁的萧皓尘呆滞地看着叶翃昌:“你……你怎么这么大了……”
叶翃昌小心翼翼地拥着萧皓尘,说:“你别怕,别怕,过去很多年了,你别怕……”
十四岁的萧皓尘费了好大功夫,才相信自己已过半生的事实。
他看着那张纸,喃喃道:“那你……你怎么变成鬼了?是太子府,还是昭王府?你……你告诉我,我让父亲为你报仇。”
叶翃昌心中回响着空荡的风声,他看着皓尘干净如清空碧洗的眼睛,陈旧的痛苦和愧疚再次涌上心头。
他沙哑着声音说:“抱歉……”
十四岁的萧皓尘茫然不懂:“到底怎么了”
叶翃昌咬着牙,一身鬼气激荡,不知该从哪里开始说。
还好,年少的萧皓尘天性活泼好动,抬眼看见窗外的蔷薇,便欢喜地惊呼一声:“蔷薇!快,我要最红的那朵蔷薇,小七,你去给我折来好不好。”
叶翃昌给萧皓尘折了很多蔷薇。
萧皓尘在月下练剑,小鬼们就在上空成群结队地洒下落花。
十四岁的萧皓尘稚气未脱,锋芒毕露,爱得坦荡又纯粹。
他尚不知往后的事,扑进了叶翃昌怀里,开心地喊:“小七,你真厉害。”
叶翃昌小心翼翼地抱着萧皓尘,在花下相拥。
萧皓尘躺在叶翃昌怀里,满足地喃喃道:“小七,没想到时过境迁,你没做成人君,反倒成了鬼王。其实做鬼王好像更好,驱使百鬼,自在逍遥,只要防着道士就好了。做人君可就累了,你看看你父皇,这辈子劳心劳力,又落得个什么好。妃嫔都怨他薄情狠毒,皇子们都恨他不是人间父亲。小七,你要是做鬼王做的开心,就不要再去争皇位了,好不好?”
叶翃昌紧紧抱着萧皓尘,贪恋地珍惜着每一刹那的温存时光。
皓尘……皓尘从一开始,就不愿他做皇上。
可他想做,他要皇位。
于是皓尘毫不犹豫地陪他入了深宫。
从此之后十年,皆是苦楚日月。
他亏欠皓尘太多了。
爱意,权势,时光,生死。
皓尘一心爱他,他却直到皓尘饮下隔世花,才明白自己这一生,回应给皓尘的爱意,有多微小可悲。
天快要亮了,喝下解药的萧皓尘很快就会再次陷入昏睡中,等到醒来,就是另一番岁月磋磨。
萧皓尘困了,慢慢闭上眼睛。
叶翃昌紧紧抱着那具温热的身体,厉鬼无泪,痛在七魂。
他在无人听见的天地间低喃:“我不争皇位了……皓尘……我再也不争皇位了……我只要你……生生世世……我都只要你……”
第二天醒来的萧皓尘,已是大婚第二年的冬天。
他费了一点时间看懂自己留下的信之后,就百无聊赖地趴在床上看兵法。
他已不再是个活泼无忧的少年。
为天子正妻,诸事繁杂恼人,父亲又天天明里暗里指点,要他攥紧权柄,要他提拔萧系臣子。
萧皓尘还没明白自己的皇帝夫君为什么变成了鬼,于是他趴在床上戳戳那只鬼,小声问:“小七,我父亲后来是不是造反成功,把你杀了?”
叶翃昌心惊胆战,生怕萧皓尘现在就提起那件事。
他说:“不……不是……”
萧皓尘叹了口气,说:“你真笨。不过也是,我一直在劝父亲好好做纯臣,从小他就最心疼我,是劝他,他肯定要放在心上的。那你和我说说,是谁造反把你杀了?”
叶翃昌说不出话来。
就是这年冬天,太医密报蟠龙殿,说皇后有了身孕。
那时叶翃昌在朝中既无兵权又无近臣,担心皇后生下嫡子,会让萧家抓住机会杀掉他这个不听话的棋子,另立新君。
他和萧相国,都在算计。
萧相国算计着嫡长子降生之后立刻让他暴毙。
他算计着必须要压下相国一系的野心。
只有萧皓尘什么都不知道,他对自己的亲人和夫君都怀揣着最柔软的爱意。
他不知道,他的父亲根本没有听他半句劝告。
他不知道,他的夫君已经下定决心杀掉他们的孩子。
叶翃昌三魂七魄痛得绞成一团。
太晚了,他明白的太晚了。
当年嫁入皇宫的那个少年,明明纯粹又炽烈地爱着他。
为他筹谋,为他费心,为他倾尽所有。
那样的一颗心,到底有什么值得他提防,值得他百般隐瞒,值得他痛下狠手?
萧皓尘托着腮看他:“小七,你做鬼王不快活吗?为什么你看上去那么伤心?”
叶翃昌慢慢俯身,无形的双手缓缓搂住妻子消瘦的脊背,颤声说:“我只是……我只是……再也不知道,该怎么对你好,才能让你觉得欢喜……皓尘……”
来不及了,全都来不及了。
上穷碧落下黄泉,他无惧生死,往来阴阳。
可那些过去的时候,那些烙下的错误,想弥补,却再也来不及了。
他无法重活一回,他不能真正回到二十年前,让一切都没发生。
明日,明日开始,皓尘就要渐渐想起些痛楚了。
可他无能为力,除了摘更多的蔷薇花,除了更紧地抱住他的妻子,除了百般讨好,呵护入微,他再也做不了其他的事。
萧皓尘再一次睡着了。
明天,他仍然是个活在过去的人,惊慌失措地在痛苦中疯狂寻找自己身在何处。
叶翃昌不愿皓尘再痛苦,于是他用尽所有法力,在深山中织出一片幻境,让萧皓尘以为自己仍在宫中。
景昶三年,皇帝封了秦安之子秦湛文入宫。
萧皓尘知道,他的丈夫,要开始反击外戚权臣了。
他一个人坐在熟悉的凤仪宫中,看着奏章,品着新茶。
侍女宫人们都站在黑暗中,苍白的手指小心翼翼替他剪着烛花。
皇上在御花园开琼林宴,与新科举子们把酒言欢。
萧皓尘听说,皇上看中今年的状元郎,想要收入后宫中,却被人不留情面地拒绝了。
那状元郎一身傲骨,竟是连琼林宴都不曾给过皇上半点好脸色。
御花园中觥筹交错把酒言欢,凤仪宫只点着书房中这一盏幽幽灯火。
这是皇后的意思,他不愿让宫人看到他眼角眉梢有半点凄楚悲伤之情,所以就熄灭了其他所有烛火,只留一点微光,独自一人在灯下看奏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