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妻
被迫扮作宫人的小鬼耐不住性子,鬼鬼祟祟地看向窗外,呲牙咧嘴地做着鬼脸。
叶翃昌藏在月光的阴影中,狠狠瞪了小鬼一眼。
他不敢靠近,不敢出现,不敢让皓尘看到他。
皓尘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
待秦湛文还算客气,并不理睬段清涵,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只是从那之后,待他越发疏离客气。
那段时间,叶翃昌曾频频前去凤仪宫,想要说些什么,或者做些什么。
却都被宫女挡在了门外。
他的妻子,不愿见他。
到底是少年君王,三番五次被拒之门外,叶翃昌也委屈地闹起了脾气,变本加厉地纳妃封嫔,提拔与萧家有旧仇的戚无行为西北大将军。
萧皓尘不甘示弱,将刑吏二部越攥越紧,如铁桶一般,再不许皇上近臣插手半分。
叶翃昌气得肺里起火,觉得萧家放肆极了。
他忘了,他忘了皓尘有多爱他,他忘了皓尘本不愿他做君王。
他忘了年少情浓时,他曾夜夜翻过相国府的墙头,只为在天明前牵起心上人的指尖。
不过是被宫女拦了几回,他为何转身就早,不肯去看一眼,他的妻子,早已被他伤透真心的模样。
叶翃昌在窗外鬼鬼祟祟的晃来晃去,偷看着萧皓尘在灯下温润俊秀的脸。
萧皓尘抬头看去,正好撞上那张森森鬼脸。
夜色朦胧,萧皓尘未曾看见叶翃昌脸上的死气,只以为是他的夫君来了,于是面无表情地说:“关窗。”
叶翃昌深吸一口气,急忙化出人形,推门而入:“皓尘,朕错了,朕做错了。”
萧皓尘愣了一下,不理不睬地低头继续看奏折。
叶翃昌心中酸楚苦痛百般滋味,折磨得他几乎要魂飞魄散而去。
他小心翼翼地半蹲在萧皓尘面前,说:“皓尘,朕错了。”
萧皓尘仍是冷着脸不理他,却有一行泪,缓缓滑下脸颊,落在了奏折上。
叶翃昌低喃:“皓尘,朕错了……”
萧皓尘闷闷地说:“嗯。”
叶翃昌轻轻拦住萧皓尘的腰。
萧皓尘轻轻推了他一把:“今晚的折子,你批。”
叶翃昌心中痛得几乎要维持不住人形。
原来……原来那些让他纠结十年撕扯心魂的难题,其实只要对他的妻子说一声我错了,那个深爱他的人,就能不顾一切地原谅所有。
原来只要一句话,只要他一句话,他们就能回到从前。
皓尘爱他啊,爱到不讲道理,不问是非,不记苦痛。
只要他肯低头,皓尘就回来。
可他没有说,那句话被他拖延了十年光阴也未说出口,直到阴阳两隔,说出来,却再也没有任何用处了。
萧皓尘慢慢记起了更多事。
他想起深宫中那些漫长煎熬的时光,想起他的夫君接二连三地纳妃封嫔,想起他独坐在凤仪宫的长明灯下,把自己熬成了一个心如枯木的苦行僧。
今年是景昶九年,皇上把十六岁的安尚书之子封为贵妃,百般宠爱,夜夜留宿阆玉宫。
萧皓尘在凤仪宫中调弄着琴弦,侍女端来了茉莉羹,温声劝他:“皇后,您已好几天夜没睡了,吃点东西吧。”
萧皓尘轻轻摇头,说:“我不饿,太医院今日的药汤送来了吗?”
侍女说:“太医院说,您要吃过东西,才能喝药。”
萧皓尘捏着琴弦,轻轻地笑出来声,他低声说:“药……那样的药,还需要吃什么东西?把药汤端来吧,我喝了药,他就放心了。”
皇上只当他什么都不知道,日日派太医院送药过来,以防他再次怀上嫡子。
多可笑啊,给他喝着这样的药,还要拐外抹角地逼他吃东西。
蟠龙殿里的那个人,明明已经无情到极致,却总要给他留点温存,时时刻刻牵扯着他的心。
侍女不敢违命,只好去把药端来,放在了琴案上。
萧皓尘修长的手指缓缓端起药碗。
药已经凉了,凉意透进骨头里,轻轻碰在已经冻成冰块的心口上。
冷的,都是冷的。
药是冷的,情是冷的,心……也是冷的。
萧皓尘低笑一声,熟练地想要把药一饮而尽。
药碗却被另一只手夺去了,蛮横地泼在了地上。
萧皓尘愣了愣,抬头看去,竟是他的夫君面色阴沉地站在了他身边。
叶翃昌深吸一口气,努力把戏演得真一些:“药凉了。”
这是假的。
岁月是假的,药也是假的。
他哪怕再打翻十碗药汤,也无法让曾经发生过的事改编半分。
可他就是忍不住,他看着皓尘古井枯木般宁静悲凉的眼睛,看着皓尘明知一切却端起药汤的样子,他忍不住现身,打翻了药碗。
他以为自己瞒得很好,他以为皓尘什么都不知道。
这碗避免皓尘再次受孕的药汤,是他自以为是保护皓尘的心意。
可原来……皓尘什么都知道。
他聪明睿智的皇后,从来都把一切清清楚楚地看在眼中,清清楚楚地知道那碗药,并不是什么滋养温补的药汤。
可皓尘却平静地喝下了一次又一次,沉默着接受了他所有的安排,任由自己的心,慢慢死在日积月累的冰冷中。
萧皓尘目光薄凉地看向地上的药汤,淡淡道:“凉着热着,又有什么区别。”
叶翃昌心如刀绞地痛着,低喃着问:“你明知道……明知道药是什么,为什么还要喝?”
萧皓尘不曾想到叶翃昌会忽然向他摊牌,怔了怔,不敢置信地抬头看着叶翃昌的眼睛。半晌后,凉凉地笑道:“陛下说笑了,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啊……”
叶翃昌胸中痛楚猛如惊浪炸裂,痛到指尖都在发抖。
他们曾是恩爱两不疑的年少夫妻,曾是相携相护的至亲恋人。
可十年深宫算计,到最后,只剩一句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他到底把那个肆意张扬的明艳少年折磨到了何等地步……他没有想过,没有问过。
他一心以为自己是个棋手,运筹帷幄,待到最后一子落下,江山稳固,情谊犹如少年时。
他从未问过他的妻子,累不累,痛不痛,是不是已经被伤透了心……
萧皓尘冷冷清清地继续抚琴:“陛下既然无事,就请回吧。”
叶翃昌慢慢坐在了萧皓尘身边,小心翼翼地抬手,缓缓揽住了妻子清瘦的肩膀,低喃:“皓尘,你恨朕,为什么不来骂朕,把朕踹进水里也好。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皓尘……我以为,你的性子,是不肯吃亏的。”
萧皓尘闭目轻颤:“陛下,当年是我年少,不懂君臣有别不可逾越,陛下不必再说笑了。”
叶翃昌没有再说话,事到如今,任何言语都已经彻底失去了意义。
他只能在这些虚无的过去中,痛苦地试图倾注自己全部温柔,竭力让萧皓尘能熬过这一日回忆的光阴。
萧皓尘被他抱得时间久了,有些慌乱,痛楚又狠绝地说:“放手。”
叶翃昌不舍得放,也不敢放。
当年的他为什么从未认真看看他的妻子,已经绝望到了何等地步。
叶翃昌低声说:“皓尘,我们会有孩子的,一个很乖很聪明的孩子,叫他小猪,好不好?”
萧皓尘又好笑又伤心,他觉得这皇帝今天是疯了。
可那双拥抱着他的手臂那么有力,耳边低沉的声音郑重地像年少时的誓言。
萧皓尘有些哽咽了,语气却淡淡的像是在说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陛下今日怎么转性了?孩子难道是一件什么玩物,陛下说丢就丢,说要就来吗?”
叶翃昌缓缓呼吸着,努力让自己做出活着的样子。
很快……很快皓尘就会记起他覆灭萧家的事了,不管他今天做什么,说什么,等到明天,皓尘记忆中的往事,仍然是他百般算计之后,覆灭了萧家,逼死萧景澜。
可现在,他看着一个痛苦着活在过去的萧皓尘,却再也无法像当年那样不闻不问,等皓尘主动向他低头。
他爱着这个人啊。
若是深爱,又怎么忍心看所爱之人承受如此苦楚?
于是叶翃昌紧紧抱住了怀中的人,不言不语,只是抱着,让皓尘当年所受孤苦悲冷,全都化为今日刺在他心口的锥心之刃。
皓尘……皓尘……
我亏欠你的情谊,生生世世已不得偿还。
等你记起一切,若不愿再见我,那我便永生永世只做一缕风,守着你,再也不会让你看到。
萧皓尘记起来的事情越来越多。
他记起自己喝下隔世花,他记起自己戴着假面与叶翃昌再次相见。
他记起了黄泉之下那一遭过往,他记起最后的最后,他和鬼医在天堑山的深林小屋中相对而坐。
鬼医问他,是否真的要想起所有的过去。
他想起来了。
九十九天过后,一切清明,二十多年的爱和恨,都记得清清楚楚。
可当他最后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却只有一座小屋,屋外蔷薇开得不分四季,却不见了那个为他折下蔷薇的人。
叶翃昌不见了。
萧皓尘的眼睛可见鬼神,可他在花下坐了一天一夜,却再也没有见到叶翃昌。
那只厉鬼,离开了。
萧皓尘目光平静地落在画上,有蝴蝶从花间飞过。
第二天,小猪来到了这里。
他跑得有些急了,安明慎那副柔弱的身子骨受不了马背这样颠簸,活生生累病了,正在在邺州府中歇息。
小猪气喘吁吁地策马奔来,惊慌失措地扑进萧皓尘怀里:“爹爹!出什么事了!”
萧皓尘接住自己已经长大的孩子,平静地说:“没事,都过去了。”
小猪到底是个小孩子,紧紧抱着萧皓尘不敢再松开,都快吓哭了:“爹爹,我再也不要自己去闯荡江湖了,我要陪着爹爹,我要保护爹爹。”
他听到消息,说南廷军营出了乱子,有妖物出没差点杀了卫寄风,他的爹爹更是下落不明。
小猪几乎要吓疯了,哭着跑回逍遥谷找师祖,师祖却让他三月之后再来天堑山。
好不容易熬过三月之期,他拼命赶到天堑山,生怕自己再也见不到爹爹了。
萧皓尘叹了口气,揽着儿子的肩膀,说:“慌什么?你爹爹这么大的人了,还能照顾不了自己吗?”
小猪左顾右盼。
萧皓尘问:“你在看什么?”
小猪沉默着摇摇头,捏着自己腰间的玉佩不说话。
萧皓尘摸摸儿子的头,说:“此处宁静避世,爹爹很是喜欢,想在这儿住上一段时间。你不必担忧,想去哪儿便去哪儿,知道了吗?”
小猪眼泪汪汪:“爹爹一个人住在这里,若是病了累了,谁照顾你?你又不会煮饭,这里除了野果就是野兽,都不好吃。爹爹,小猪留下来照顾你,好不好?”
阴暗的角落里,一只厉鬼躲着阳光鬼鬼祟祟地偷看着,恨不得大声喊一句“我会照顾皓尘”。
可他发过誓了,不会再去惹皓尘心烦。
只要默默地守着,护着,就好……就……特别好。
小猪坚决不肯留爹爹一个人待在山里,他固执地留下来,甚至笨手笨脚地要帮爹爹养鸡种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