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爷的剑
喻余青笑道:“若是我本领太差,打不上去,岂不是误了正事?”
那小童道:“这么多同门在这,你便拜托他们通传信息就是了。”周围人来人往,问什么的都有,那些个小童忙得陀螺也似,被人前呼后拥地顾不上他。喻余青忧心王樵,更兼这事出蹊跷,又断不可能与不认得的陌生人随意交付,于是便自己走上去;但见一边的耳房里头,许多人在那里登记姓名,旁边更多人围着几块板儿,上头写了名字,倒似乡试放榜一般。他少年心性,也是觉得有些好玩,便凑过去看,只见几个小童过来张贴新纸,上头写了昨日登楼的名册,某层各有谁谁,如是而已。他们放下一张榜,人们便蜂拥过去,或者惊叹连连,或者连连摇头,指指点点,推测揣度谁会“更上一层楼”。
其中有不少人显然是先前打输了,上不得楼,却又不甘心如此就走,因此就在这楼下扎了根,天天关心着谁最终能够登顶,到比自个亲自下场的时候更用心些。
“我就猜到,从打第一回交手时我便晓得,跟你们说谁不信来着?今年到十层的第一人,定是乐家的乐燃犀。”
另一个道:“乐燃犀有什么了不起了?他是家门正宗,本就不该来参加这赛会。他父亲二十年前便上了顶楼,说不定早就私下里偷偷传了他,到这儿来扬名立万,夺别人的份儿,也是毫无气度。”
再一个说:“我更看好柳家的柳桐君。琴仙子不上楼,这世上便没有公理了。”
有人起哄道:“我看琴仙子还是别上去得好,这样五年之后,我们还能有幸再睹芳容。”
一个小个子道:“你们讲得都是世家的直系,外姓的徒弟难道便不是人么?昨日殷舜言挑第八层胜了整整一十三剑,你们却当作没有看见一样。”
有人道:“我听说明明是一十二剑!”
那人怒道:“就是一十三剑,多一剑不多,少一剑也不能少。他那一套‘重华剑法’,无人能克,正好是一十三招。”
有人问:“那又怎么能确定正好是一十三剑,多了一剑少了一剑,他便认输吗?”
那人道:“若不是十二剑,多一剑少一剑,你便由我斩一剑补上如何?”
几个人居然为这等事争了起来,七嘴八舌,夹杂不清,有人言语里意有所指,说殷舜言如此年轻居然能有自己的剑法,着实不太可能,定是他另有际遇,却瞒着不说;有人则暗含讥讽,道是乐燃犀借了祖上恩荫,乐家倾全力助他,这次对楼顶是志在必得。琴仙子虽是女子,却也逃不出妄议,说是因为貌美,众多男子都是自持身份,不愿打伤了她,也不能碰着她身子,故而相让。吵吵嚷嚷,几将动手起来。
喻余青一时没见过这等阵仗,哧地一下笑出了声。那些人才发觉这人一直在听自己谈话,怒道:“你笑什么?我们谈论的都是要紧事。”
喻余青道:“不敢,小弟见识浅薄,听各位师兄议论,只觉得心驰神往,想要立刻上楼去看看。”
那个先前挑事的矮子瞧了他几眼,走过来把他打量了几番,才道:“生面孔哪,第一次来么?”
喻余青笑道:“正是。小弟初来乍到,诸多规矩懵懂无状,正想一一请教。”
那矮子走到他跟前,仰头笑道:“十二登楼的事,没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他手里攥着厚厚一本册子,手指上都是墨痕,页边居然已经翻得卷了。这一走近了才更觉得其人当真矮短,大约十四五岁的女娃娃已经比他要高了。他看了看喻余青,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又捏了捏,再点点头,才道:“看你这副骨头不错,旁的人我还不稀得说话呢。你叫什么?”喻余青知道这人是在看他骨相是否适合武功进境,微微一笑,自己这副身板打小便得到诸多习武之人大加赞誉,说是根骨上佳,是习武的好苗子,他也是听惯了的,却没想到这个矮子也是行家。他心想自己是外姓人士,说了真名反倒要解释麻烦,便道:“小弟姓王名青。敢问师兄高姓大名?”他险些要被王佑稷收作义子,这倒也不算假名。
那矮子道:“我有什么高姓了?我叫薛三。我来这儿看登楼已经有三回了。嘿嘿!上上下下,谁家有多少人参与,谁学了什么武功,谁能上得了多少层,我心里头一本明帐门儿清。你要问什么?若是问得不蠢,头一回我便不收你钱。”
喻余青哑然失笑,原来居然是为钱。他刚想开口,那家伙却陡然一拽他道:“过去看看!”拔脚便跑。抬头一看,原来小童们将最后一道榜拿了出来,登时楼前轰动,所有人都争先恐后地挤过去看。薛三那双小短腿居然一马当先,可见他真是反应极快;可毕竟身量狭小,居然被人从后头抢过。喻余青瞧在眼里,心想不若做个顺水人情,便脚步轻快地赶过去,伸手在他背心一提,轻巧巧地将他放到了人群前头。他自己盘顺条高,反而退了几步,让几位在后头的姑娘走到前面去看。那些女子红着脸谢过了,虽是看榜,却也不住回头看他。
喻余青瞧那红榜打开,却不像前几张榜那样写得密密麻麻,只有稀稀落落几个名字,榜上有第九层三个字,显然这是昨日里登上第九层的人名了。其中果然就有恰才被人争相议论的三位,另外还有张松亭、王綦、薄念生三个名字。喻余青自然一概不认识,只听得众人一阵唏嘘感慨,议论纷纷。一人道:“可算有人上得九层了!”
也有人说:“还剩今明两日,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人能上得去。”
喻余青有些奇怪,心道这九层以上,难道不是还有三层么?怎么大家一副看着金榜放榜了似的,感慨欢喜,各种有之。思想间薛三已经钻了出来,满脸得色,对喻余青道:“我事先猜的,分毫不错!”从那本给他卷得不成样子的书册里头,翻到一页,上面果然写着这几个人的名字,看那墨迹和后头乱糟糟的文书,居然还不是这两日里写的。薛三得意说道:“没有这点本事,我也不以此营生。我后头还写了几个人名字,他们迟些上去,怕不会这么快就到了九层。”转头对喻余青说道,“你有什么问题要问,尽管问吧!”
喻余青道:“小弟没带什么钱来,不知道够不够薛兄妙口的咨资。”
薛三嘿然一笑:“你刚才帮了我一把,我薛某也不是不讲情义的人!你随便问吧,我答得欢喜的话,那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做好架势,料算他肯定要问这楼里赛制之类的规矩,或者是那些人的身家路数,都是他的拿手好戏。
却听喻余青道:“那敢问薛兄,要怎样才能见到十二家的各位家主?小弟身有要事,要会见各位家主掌门,不及层层登楼了。”
薛三一愣,万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却见他神色,知道他所言非虚,沉吟道:“你要见家主?嗯,他们都在六层以上的后山楼中住着,等九层开试,他们会去做个见证。但除了往上登楼,你也没有办法嘛。”他一指道,“这楼可没有后门小道,下三层也没有地方可住,但凡当日里输了,却也没法在本层停留,就得再下到一楼来,隔日再打过。”
喻余青道:“那我再问薛兄,要上至六层,得花多少功夫?”
薛三道:“这个自然每个人都不同。最快的有人一日便上去了;慢的有打了三五日的。”
喻余青问:“若是一路赢上去未尝败绩,怎么也要花费一日?”
薛三道:“你得先去登记姓名家族,然后等着抽签,又不是可以随便选三人打便行的,人人都下场,那也看不过来。一个人连打三场,那也太过为难,因此总要停一停轮换休息,这便耽误时间。”
喻余青一听便急了:“我可没有那么多功夫。这事可等不得。”
薛三霎眼看他,问:“有多急?十万火急那么急么?”
“确实如此。”
薛三耸动肩膀,抬头望去,喻余青顺着他视线向上,但见十二楼飞檐叠障,将初曚的天色切去一角。只听薛三又问:“你的功夫如何?”
喻余青想了想:“我没怎么与外人较量过,但应该还算可以。”
薛三哼了一声,往上一指。“那敢试试从外头上去吗?”
喻余青旁的尚不敢说,但对轻功最是自负,听他这么说来便朗然笑道:“正有此意!”脚下一旋,长身一纵,便如云中一鹤,拔地而起。
薛三急忙仰头看去,众人也都一声惊呼。有人叫道:“这轻功不错!”也有人喝道:“快些下来!”还有人笑道:“又一个不怕死想走空门的!”话音四起,也不过是一霎之间,喻余青足尖已经在一层岔脊上一点,身如芙蓉回浪,翻上二层。
说时迟那时快,场内四角八方,原本做些知客行走的小童,陡然一齐跃起,手底袖浪一翻,数十余支长索镖嗖嗖向他追来。那长镖带着呼哨,登时间一股破空利响,前呼后应,震得人耳鼓作痛,头昏脑胀。而二楼的栏杆下方听见哨声之后,不知触发了什么机关,陡然机括松动,数百只羽箭接连射出,便是要断了施展轻功的人此刻的落脚之处。人在空中毕竟没有翅膀,身无借力,那也只得下坠了。
喻余青心道不好,知道自己是被薛三设计了。一跟头翻身避过箭头,正瞧着那人一双眼紧紧盯着自己,脸上表情似笑非笑,却又不住点头,手里还握着那本册子,又有些激动地用手指不住比划着。
原来这个薛三,自身功夫暂且不提,却有一副火眼金睛,由于他自身根骨奇差,所以比起自身钻研悟道,更喜欢搜集别人的武功路数,身家渊源,相人如相马一般,品评材质。他初见喻余青时,便看出他有着一副习武的上佳根骨,听他话语谦和,却对自身武功颇为自负,便起了贪材之念。便像是相马师傅看见好马,便要自个亲手遛上一圈一般,换在人身上,这癖好也算是古怪得紧。他故意拿话激喻余青,设计他从外檐去走,若不是自负本领不凡,断不会应允;但凡应允了的,定然是轻功一流,对自己随机应变的能力有着十足把握,才可以看他施展真本事。薛三自个本领不大,若是喻余青规规矩矩登楼而上,他哪里还有眼福能看到这等功夫,一楼只需胜得三人即可上楼,眼下更无好手,怕是喻余青一两招之内,就可以将人打发了。
喻余青哭笑不得,脚底一钩,用内劲一黏,挂身猱上,堪堪避过这一劫;若是慢了几分,可能整个人便要被射成刺猬,怪不得这楼高而魁伟,并不难爬,却没有人敢从外檐取巧,想必是都知道如此吃亏。他骑虎难下,只得更往上攀;小童手中索标扎入檐中,旋索一转,檐上瓦片腾然飞起,撞将过来,便是要阻他一阻;只这一阻之势,二楼便有十余青衣少年跃阵而出,长剑平举,竟是剑阵,剑光如网,当头罩来。喻余青不敢硬抗,道了声:“好剑阵!”气息外吐,身形陡坠。他反身倒旋,快如闪电,居然反而奔薛三而来,只一眨眼功夫,那双似笑非笑含情目已和这形容猥琐的小老儿不过咫尺。薛三正看他身法路数,心中赞叹,对自己眼光颇是得意;万想不到他会突然发难,一时间也只能呆睁双眼,大张了嘴巴,说不出话。喻余青劈手夺了他手中那卷册子,双脚在他胸口一蹬借力,又返身跃上;正是剑阵收势之时,谁能料到他掠水更惊风,这般悠然自去来?收势不及,却不得不勉强出招,喻余青正好借那仓皇剑身一点,笑道:“有劳了!”直直往上跃去。薛三被他重力撞倒在地,就只被这双足一点,肋骨便断了两根,痛得连呼叫都不出,也爬不起来。只把手往上抓着,嘶声叫道:“还我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