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爷的剑
薄暮津吃了一惊,知道他在半空中避无可避,叫道:“小心了!”脚下寰转,便欲飞身相助;谁料地上还有铁链,此时仿佛活物,死死缠住他脚踝。他下意识一踢一顿,想要卸下铁链,就这一霎分心功夫,恰才卷着他剑刃的铁链也仿佛生眼了一般倒卷而上,将他手腕连着剑柄一并缠得结实。
胖子听见他打发暗器的手法,喝道:“原来那会暗算我的是你!”他那柄剑并不是通常趁手的兵器,这时干脆撇了不管,单手一掌向那老者推去。
那老者不躲不闪,冷笑道:“现在才看出来,你这功夫也太差了!练了十年还这副德行,亏得当初没有留你!”
庞子仲一掌推出便知道不好,他因为看出老者是在六层之中凭暗器破了他横练功夫的人,一门心思想要上去报仇,这一掌力道使得十足十;谁料自己双脚居然悄无声息地在踏入阵中之时便被铁链缠住,更无法往前一步,被自身的力道带得扑地向前,重重摔倒。这一摔下去,才发现这满地都是横竖交错的铁链,便仿佛一张蛛网;而自个便如入网的飞虫,越是挣动,便裹得越紧。
喻余青在半空中夺回兵刃,那柄长剑没有铭文,老爷自然也不会给它取什么名字,只说是重金购得,但倒也没买了假货去;剑的确是一等一的好剑。此时四周昏暗,此剑一出,却是寒光璨然,仿如明月悬空,借那一点窗口微光,便照得底下清清楚楚。他看到地上仿佛蛛网般的铁链,自然不敢落地,情急之下闪身避过暗器,一脚已经踏在那坑洼起伏的照壁之上,伸手扣住一处凸起的雕刻稳住身子。
只这一霎之间,诸人便被打散,连薄暮津与庞子仲都着了道儿,倒是王仪,因为害怕鬼怪,刚才被吓得实在不轻,躲得远远地动也不敢动,此刻反而是最安全的一个。王樵道:“老人家,是你叫我们进来的,这可不是什么好招待啊。”
那老人冷笑道:“你们甘负奇险从后山上来这里,难道是安了什么好心?我让解得开归藏象数的人进来,难道你们全都解得开?”他看了看王樵,道:“还有你,我在楼下助你,便是要你能上楼。旁的人要是得人相助,开心都还来不及,你却推三阻四,不肯上来。反而从后山绕了个大圈子上来!嘿
嘿,你是不是傻?”
王樵这才知道当时借着自己的位置,使发暗器破了庞子仲的横练的人正是这名老者,心中反而不信,暗道他拖着这沉重无比的铁链,怎能前往六楼不被人发现?可这老头身法鬼魅至极,又由不得他不信。便问:“那您一早便想让我上来这儿,是想要晚辈做什么?”
那老者道:“我当然要你上来。王潜山对我赌咒发誓,若他找到继任的人,就自然放我走。如今他却先死了,别的娃娃又都不顶用。我要等到什么时候去?”
王樵听他说话颠三倒四,奇道:“老爷子认得我家太祖?”
那老者听他说毕,呆默半晌,突然荷荷一笑,声音凄厉。“你问我认不认得王潜山?我何止认得他?我如今这副模样,还不是拜他所赐?!”他陡然抓住王樵,连拖带拽,将他往那铁链阵深处拖去。薄暮津和庞子仲也都是行走江湖多年、一身本事的会家子,这会儿居然被捆得蚕蛹也似,在这半人半鬼的老头面前毫无还手之力,只得挣扎着叫道:“王老弟!若见到一尊金身舍利,万万不可——”旋即却发不出声音,原来那老者听他们出声指点,便绷紧铁链,将他二人齐齐勒住,两人只得各自运起内功相抗,若有片刻分神便要被他勒断肋骨,自然也无暇开口。王樵心底苦笑,暗道你们都拿他丝毫没有办法,难道我还能抗得住他,他就是要把我做成了金身舍利,我难道不也只能由着他去?当下也无法抵抗,只得任凭那老人将他抵入一处凹洞中间,那儿全没有光照到,黑乎乎一片伸手不见五指。那老人反身守住洞口,手腕一抖,那铁链一圈朗朗地响动,但听得两声利响,居然是薄暮津和庞子仲的两柄兵刃先断了。刀刃都撑不住时,肉体凡胎又怎能相抗,只听得骨骼喀喀声响,心头大骇,道:“老爷子快停手,我听你的吩咐便是。”
那老者嘿嘿冷笑道:“若不见点儿血,就显得不够隆重了。”这老人显然已经习惯黑暗中视物,对他们各人所在,看得清清楚楚;但其他几人都似半盲,薄暮津和庞子仲无暇分心他顾,喻余青看不清那老者所在位置,不敢贸然失去落脚地,又怕打发暗器伤了其他人,当真是骑虎难下。王仪这会儿心神方定,见几人陷入危情,也不怀疑对方是人是鬼了,抓紧叫道:“我点起火折子来。”从怀中摸出火石,便要打着。喻余青急叫道:“不可!”果然那老者原本不把王仪放在眼里,可哪里容她打亮火折,喉中喝了一声,铁链朗朗一响,便朝她打去。
王樵听声响动,知道这老者就在面前,估摸是不把他放在眼里,因此背心向他,也不加防范。他思索着能帮其他几人引开老者注意也是好的,苦于手边没有东西,是以双手在凹洞中乱摸,似摸到一个圆溜溜的仿佛金属般的物事,也不管它是什么,搬起来便想砸过去,不求成功,只道能阻一阻那老人的势头也好。谁料那东西一扣之下,居然纹丝不动,往下一摸,似扣住一处孔洞,便趁力往上一提。
谁知道这完全误打误撞却似乎碰着了机括,陡然间整座顶三层都火光大盛,百余盏壁烛火炬统统照亮起来,一时晃得人匝不开眼。整座顶层楼阁被映得仿佛白昼,原本隐隐憧憧、人鬼难辨的一切,如今一丝一毫都看得明明白白。那老者惯常适应了黑暗,这一下哪里受得来?惨呼一声,捂住双眼,滚倒在地。他劲力一卸,庞、薄二人这才缓过劲来,可想要脱开卸下却仍是不得;定睛看时,这地上铁链缠得横竖成网,此消彼长,好似阵法,果然牵一发而动全身。王樵看出这是归藏的算法设置而成,横竖长短,均有讲究,此消彼长,若是硬解,便只能将自己缠成一个死疙瘩。急忙出声,让他们先去扯离位的那一根铁链。但就是十年之前,庞、薄二人登楼之时,也不过是执炬而行,从未亮起过如此火光,将这晦暗大殿照得清清楚楚;眼下头一遭看清这楼中情状,一时甚至都忘了自己被铁链所缚,齐齐倒吸了一口冷气。
王樵的位置在老者身后,能看见整个厅堂和铁链阵网,却看不见最为关键的情状,只茫茫然不知所以。只听薄暮津喝道:“王老弟!快撤开手!”
他这才往下一看,震惊之下,当真非同小可。原来他刚刚摸到的哪是什么金属物件,居然就是他们口中的“金身舍利”,一副骨架缩得只有正常人体一半大小,恰才摸到那圆圆的正是对方的脑袋,而他刚才扣住的,居然是那舍利的嘴!
这一惊端得三魂天外,急忙把手便往外抽;急切之间居然抽脱不出,仿佛那舍利是个活物,正咬住他手指不肯松脱。他定了定神,对自己说这不过是一具得道者的尸身,被度了金身罢了;能修成舍利的人,又不是孤魂冤鬼,断然不会害人。然后再徐徐用劲,发觉是那金身嘴里含着什么物事,后头约莫连着机关,这才被他一扣之下,扳动机括,催得整个厅堂全然亮起。他心下疑惑,往那舍利口中看去,居然看见偌大一个锁头,梗在口中,似是将人削去了舌头,以锁替之。那锁后头也连着铁链,再定睛看时,居然顺着喉头往下,自背部脊柱穿出,紧紧扣在墙上。这哪里还是什么金身舍利?便说是囚犯也没有用如此残酷大刑的,当真耸人听闻。他一骇之下,猛地将手指拔出,大步奔开,不敢再看;却听得头顶喻余青一声惊呼,也飞身跃下,急切间居然脚步虚浮,断然不似平常。王樵急忙拉住了他,以为他哪里受伤,忙问道:“怎么了?”喻余青道:“瞧上面!”手往上一指,正是他刚才踏足的浮雕照壁,此刻被百余支烛炬照得透亮,众人齐齐抬头去看,都呀地一声,脸上变色。
原来这照壁上的雕刻,非龙非凤,也不是神仙走兽,而是一张张面孔扭曲怪谲、痛苦不堪,似乎在高声呼喝,或者极为恐惧的脸孔,那表情凝结,栩栩如生。恰才喻余青落脚的地方,正是那人脸雕塑大张的嘴里,扣住手的,却是另一颗脑袋上的鼻孔;他生有洁癖,这两颗脑袋太似活人,直令他烦躁欲呕,总觉得满手满脚都是口涎鼻水,秽臭难当,恨不得找地方洗手洗脚才好。
这一下看得太过清楚,虽然诡异,却反而并没有多少恐惧剩下。那老头儿跪在地上,捧着双眼哀哀直叫,怕是那一瞬间的盛光刺瞎了眼,现在看来,也不过是个形容猥琐、骨瘦如柴,拖着铁链的囚犯罢了。王樵去替薄庞二人解开铁链,嗤道:“家里祖上到底是信什么的?一会儿是金身舍利,一会儿是这万魔殿般的照壁,还有这蛛网般的铁链阵,那用人做引子的机括……这十二登楼是个藏经阁般点拨后生晚辈学习家传绝学的地方,还是个练胆的修罗场?”
薄暮津和庞子仲都默然无语,只觉得惭愧无状。他们曾经上这顶楼来,也觉得这地方处处诡异,当时却是打着火把灯笼照着看的,隐隐绰绰,仿佛管中窥豹。如今一看,怎好意思称别家做魔教邪道,自家这顶楼看起来便像是个邪道地宫,令人贻笑。他两人脱了铁链,叹息道:“事到如今,遮掩粉饰也是无用。我们身为十二家中之人,承蒙祖上养育之恩,这等家丑无论如何也不能外扬。你知道,我十二楼每每五年一届,每届要选拔三人上来这里。这尊金身舍利,便是登楼三人要过的第一关。”
王樵仔细看去,果然那转上的梯阶正对着这金身的佛龛,自己刚才身在的就是这佛龛里头;金身前面尚且摆着香案。便问:“这供的是什么?”
“这是一尊‘舍身佛’。你看他掌心向下前伸,是个传度的姿势。他传得便是‘凤文’。每每登楼三人,若是有一人愿意留下接受凤文的传度,那么龙图龟数据说便唾手可得。”
王樵愣了愣,一时没有想透其中的关节,道:“那不是很好吗?”
薄暮津奇道:”怎么好法?”
“那一个人甘愿接受凤文的传度,再由另外两人轻易得了龙图龟数,三人共同研习,想必愈有进境。”
胖子冷笑道:“先不说这三人间如何信赖,你道‘舍身’两个字是摆设吗?有道是一人舍身,万法皆开。凤文,说得好听了叫做牺牲,说得真凿些,那就是祭牲。”
第二十一章 人间别离久
庞子仲最得意的,是十年前的那一场登楼;他最挫败的,却也是那一场。那一场让他赢得了自小到大想要的地位,却也输尽了所有原本怀抱的希望。
那会儿他还年轻,人们谑笑地叫他胖子的时候他还总是垂着头,不太爱说话,心里却暗暗记着一笔。他二十三岁时才第一次尝试登楼,当然以失败告终,并且因为这身赘肉,被人揍得滚下来的时候砸穿了一层楼板四根横梁,一时被传为笑话,谁都不记得那会他也磕磕绊绊打到了七层,只记得他砸穿的楼板还是个歪扭的人形,见面便半是玩笑半是讽刺地要他记得去修补赔偿。庞子仲痛定思痛,五年闭关苦修,他怕人讥笑嘲讽,所以只是自己修习,连对家人也不敢提要再登楼,更不愿去询问师长前辈,自个闷头钻研;当真吃尽习武者都少受的苦头,直到下一次登楼时,终于一雪前耻,将曾经嘲笑他的那些家伙们揍得丢盔弃甲,意气风发地站到了九楼,和当时薄家如日中天的少年英才薄暮津、在嫁入王家做大少奶奶之前就已经蜚声江湖的女侠沈茹珑并肩站在一起,谁也再不敢看低了他。那会儿他想,等到龙图龟数到手,他就是十二家名正言顺的正统继承人,那时候那些家伙捧他的臭脚还来不及。和他一同登楼的,薄暮津那时才十五岁上,个子甚至还没开始抽条,人生得精瘦,脸庞稚气未脱,分明还是个拿不定主意的孩子;沈茹珑是个嫁入他们十二家的女流之辈,又是外姓,自然不敢争先。庞子仲觉得自己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便如一颗充了气的皮球,只觉得这些年受尽的委屈谤尽的苦楚,这一下统统都有了宣泄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