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爷的剑
喻余青瞧了瞧,笑道:“没有。”
老人又问:“我现下看上去是什么样子?”
喻余青答:“老人家方面阔耳,长眉落须,是个吉利长寿的面相。”
那老人突兀笑了一声,道:“那就好了!”他一双眼此刻不能视物,被光芒刺得恍惚发红,泪水从下垂的皱纹里汵汵渗落,一时间先前那般恶厉狠辣都像被驱散了一般,对他说:“好孩子,你也是金陵王家的人么?”
喻余青一心二用,一边听着庞子仲述数当年之事,一边与这老人周旋,寻思若他真是当年的相关人物,又认得王潜山,那么矫饰无用,便爽利答道:“是呀。”
那老人点了点头,伸手摸索道:“那好,你扶我起来。”
喻余青也是艺高人胆大,这时候也真不怕这瘦削老人其中有诈,想着不妨卖个人情,探手将他扶起来;却也留了个心眼,故意走近时伸脚将地上的铁链踢乱了方位。老人宁了宁心神,正好断续听到庞子仲、薄暮津在说十年前那一场登楼时的事,忍不住荷荷笑出了声。他那笑声凄厉,扯得脸孔扭曲,便跟哭也没有两样。笑了半晌,又陡然收住,森然道:“什么‘舍身佛’?你们是说这个可怜枉死,死了这么多年却还不肯死心的沈忘荃吗?”
几人回头过来,对沈忘荃这个名字都陌生得很,见这老人发话,忍不住问道:“沈忘荃是谁?你是说这尊金身,原本俗家名字叫做沈忘荃么?”
老人呵呵冷笑,道:“这沈忘荃一天家也没有出过,他是个——”谁料话未说完,便听得头顶哧哧声响,居然有暗器如雨般从天而降,直击他脑门重穴。王樵一抬头看,好生奇怪,叫道:“仪妹,你怎么上去的?”
只见王仪居然趁着他们刚才讲话的间隙,也不知从何处攀了上去,这时候身形如燕,攀在将至天顶的斜塔之上,倒悬身子,朝着老人的方位发射暗器。薄暮津和庞子仲却尽皆一声轻呼,不待说话,亦不出手援救老人,反而腾地而起,朝着王仪的所在扑了过去。
那老者哼了一声,听得有破空声至,却苦于双眼无法视物,叫道:“小妮子狡诡得很哪!”双臂一振,便要催动铁链;但他双眼不能见,谁料之前被喻余青踢乱了横竖,这一挣之下,立刻绞做一团,缠成了一个大结。老者大怒道:“小崽子坏我好事!”反手抓住喻余青的手腕。喻余青自然使出擒拿手法想要卸开,可这老人枯树一般的手腕却仿佛钢铸一般,居然卸不开劲,反而觉得自己身上一股内力被他吸住,仿佛正通过两人皮肤穴道相接之处一点点被渗透蚕食过去,手上就逐渐使不上力气。他大吃一惊,正想要挣脱,那老人脚下一踏,铁链阵的正中楼板陡然两边翻开,转轴一掀,连着他和铁链、带着喻余青一起,哗啦啦全部倒扣了进去。
王樵只觉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急忙扑上去,想再扣动那机括,可哪里还有半分影子?这一层的地板做得严丝合缝,也不知道是用什么材料铸成。他只得贴着那细如毫发的缝隙,朝底下喊道:“阿青!阿青!”听不见半点回声,却听得有什么嗡嗡震颤,引得楼板齐声共震,便仿佛有千万只脚齐踏在地上一样,寻思:“这楼上哪里来这么多人?”他又站起身,在刚才老人踏过的地方使劲蹦跳,别说纹丝不动,便连响也没有一个。再抬头看,薄、庞和王仪居然在上头打做一团,相互牵制,也不知道刚刚还好好说话的怎么就突然不合起来,相互喝叫来回,他心里记挂着喻余青,也没太多心思去听,只想着机括的事,也许还要着落在那尊金身连着的机关上,目光又朝着那萎缩做一团的舍身佛投去;这时候光芒大盛,他瞧这这尊人骨做成的佛像,倒没了先前那种恐惧和诡异的感觉,反而觉得看上去不堪又可怜,合手拜了拜道:“沈老前辈,刚才得罪了。晚辈救人心切,礼数什么的便也顾不得了。”说罢凑近过去,继续顺着那金身周遭寻找,伸手各处触碰扳动。碰到那只前伸的手时,突然有个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仿佛从脑中直接炸开:‘卑鄙小人!无耻之徒!’吓了他好大一跳,几乎从佛龛上滚下来,心道难不成这金身还会说话不成?急忙道:“小子并非有意唐突,只是救人心切,盼老前辈能指点迷津。”他是坦诚坦荡的人,立刻退身下来,朝着金身磕了三个响头。他情急之下,抬头时用力过猛,脑袋撞在香案上头,扭头一看,发现香案的背面似乎有字,横竖撇捺,深浅不一,似乎并不是一日刻上去的,却因为光线太过昏暗,看不明晰。他心中一动,伸手去摸那些刻痕,那上面第一行写道:
‘入我一门,需答三问。’
王樵好奇心起,继续伸手往下摸去,身子往前努力探去,脑袋整个都在香案底下。这时候往上一睨,正好看得见那尊舍身佛往前伸出的手掌;那掌心底下,仿佛被什么噬空,内陷的金箔勾勒出边缘深浅,看上去是个“凤”字。
第二十三章 魑魅喜人过
喻余青和老人一同掉进这楼板夹层之中,四下又变得漆黑一团,那铁链层层抽缠在身上,登时将他压得动弹不得,只觉得身下的楼板在嗡嗡震动。他浑身酸软,但觉那老人钢钳似的手指仿佛一块磁铁做的钩子,将他牢牢箍住,越是挣扎,便越是觉得浑身乏力;对方掌心相接处仿佛生出万千只小虫,蚂蚁啮噬般地点点蚕食他的内力,一味催动,便愈发如泥牛入海,不见影踪。他当下摸不透对方路数,不敢再硬抗,只得抱元守一,固住内里。
老人也听到了楼板共振声响,喃喃道:“来了!来了!”手指缓缓松开。喻余青如蒙大赦,急忙缩手,去怀里取了火折子点燃,那老人倒也对他的举措没有任何动静,一双凹陷枯萎的双眼只散了光彩,直愣愣瞪着一处。喻余青环视四周,这矮窄的空间里有着一个巨大的链绞盘,老者身上连着的铁链或长或短,都来自于这个绞盘;周围散落着零星的生活必需物件。喻余青一面环顾,一面寻思:这老者仿佛居于此处,但若他是一个双手被缚着铁锁的老人,又如何能独自在这里过活?
这边思忖未定,却见那老人缓缓把铁链盘回绞盘上头,一边摸索着解开缠结在一起的地方,想必他那铁锁横江的功夫,都得依托这绞盘发动。他一边盘绕着铁链,一边喃喃自语,浑身不住地颤抖。喻余青掉下隔层时被铁链缠住,这会儿暗暗运气,却竟然挣脱不开。他这一路来日夜兼程,从十二楼底层打到楼上,再兼背负王樵攀爬绝壁,生死一隙,到了顶楼又诸多吊诡,处处生变,哪里敢有片刻轻心,因此本就几乎强弩之末;被那老者拿住穴道,吸取内力后,更是浑身酸软,提不起丝毫力气,只得由着那老人转着绞盘,把他连着锁链一并提到跟前。
他手里火折未灭,这下正照着老人脸孔,把他浑身颤抖的模样照了个清清楚楚;定睛一看,却惊得脱口叫出声来。只见那老者不住觳觫,头如点米,仿佛行功走火入魔,又像突发了颠风癔症;但这却不是最吓人的,最吓人的是一张脸扭曲得麻花也似,好像有什么东西从里头相互推挤,眼珠时凸时凹,嘴唇时翻时捻,鼻孔忽大忽小,好像那一张人皮是用泥捏就的。喻余青生平爱美,于这皮相一道,无论如何都免不了俗,此时看到脸孔仿佛面人一般任人拿捏,此情此景,大过古怪,只觉得烦心欲呕,想要向后就躲,可自己偏偏被铁链绊住动惮不得,只听那老人不住口地说:“沈家人报仇来啦!报仇来啦!”一会儿说:“多么像!多么像!”再又说:“你瞎了眼吗?居然没有看出来!”接着凄凄凉凉笑道:“我们连脸都没有啦,瞎不瞎眼又怎样?”“最开始便不该那样,哎,不该那样!”“不该是这样!不该只一个人受苦!”“来陪我们呀,来陪呀!多一个人说话也好……”
那声音一会儿高,一会儿低,一会儿粗,一会儿细,语调糙厉辗转,各不相同,仿佛不是一个人自语,而是许多人在争辩;但语句颠倒来去,却又没有道理逻辑可言。他一面说,面皮一面不住变幻,突然好像隐隐定住,眼皮下垂,一双黄浊眼球几乎要脱眶而出,却朝着喻余青的方向一转;口中换成一把尖利语调说道:“这小子好看得很啊!换他这张脸来吧!”说罢张开一张大嘴,那嘴巴一张,整个脑袋变仿佛泥捏的 一样向后仰去,好让那嘴像条蟒蛇一样没有颌骨,比平常张大了一倍,一股腐烂腥臭的怪味扑面而来,居然仿佛要将喻余青整个脑袋都吞下去。
喻余青吓得紧闭双眼,但一身本事在此刻居然丝毫派不上用场,心知这一回也许当真在劫难逃,一时间脑海里滚滚而过无数念头,却没有一个抓得住的;可等了片刻,但闻腥臭扑鼻,却不见那怪物当真咬下来。微睁眼看时,只见那脸孔一半曳斜,看上去似乎有两张脸孔,在争抢一个脑袋似的,歪鼻舛眼地打做一团。那张嘴歇了口气叫道:“娘们见识!我们这副模样,美丑还有什么区别?瞧瞧都什么时候了,那些邪魔外道已经找上门来了!”
那尖锐声音顿了顿,半边脸的眼珠转了转,瞧着喻余青道:“就是这小子吗?”
片刻又换了一副声响,咋吧着嘴道:“这个年纪,有这等修为身手,也很算是不错了。”
那双枯朽的双手在喻余青身上上下拿捏,摸得透彻,又道:“根骨倒是有些模样,王潜山看人还算有几分眼光!”
喻余青此刻生死都在对方手上,只能暗暗运气调息,任这不知道是什么的怪物摆布。他晓得这些人兴许是将自己当成了王樵,但此刻也只能硬充装像,不能分说;被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瞧上,那断定不是什么好事,着落在自己身上,总比着落在少爷身上要好。
顷刻间那老者又换了一副皮相,道:“真的是他么?这可错不得。”
继而又自言自语道:“错得错不得又怎样?兵临城下,无论如何,也只能赌这一把了。”低头问喻余青:“小子,要想保住你这张俊俏的脸蛋,你就答我实话。你是金陵王家的人么?”
喻余青心道自己落入这怪物手里怕是难以幸免,一心想替王樵挡了这一劫,便道:“是!”那人问他生卒年月时辰,家中行辈族谱,他便将王樵的说了,好在他与三少爷自小长大,这些都记得滚瓜烂熟,怕是少爷自己都没有记得这么清楚。
对方又问:“这一辈金陵王家族上,谁武功最好?是你么?”喻余青知道自己断然装不来王樵那全然没有功夫的模样,更何况对方早已出手试出了自己深浅,此时正是木秀于林的时候,当下也不谦虚,干脆道:“是我!”
对方再问如何从后山上来,他便将卦洞的事也一一说了。他记性极好,便是一扫眼间,那些山壁上踏过没踏过的卦象阵数,只要入了他眼睛,全都记得清清楚楚。那老者抚掌笑道:“很好!你懂得归藏象数!”喻余青是极为聪明的人,已经隐约从这怪物口中、以及连日以来种种推波助澜之中,猜想关键怕是就在这里,这会儿便要替王樵揽过事来,便把当年王樵学会这门本事的缘由说了出来:“若说懂得是万万不敢的,但当初年幼时,有名老道寻上门来,对家里人说了很多道元因果的话,疯疯癫癫,也听不太懂,总之是说这命里有风波,需要易数来化解。家里人也不尽信,但看他言之凿凿,秉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想法,还是让他教我。他也没有教什么别的,只是一套《归藏易数》,也不做解释,让背得熟了……”那多脸老人没听他说完,便连声道:“是了!是了!”歪曲脸孔上喜形于色。喻余青心下一凉,问道:“什么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