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爷的剑
但那白发青年却只是笑笑,仿佛抽身事外,那议论的人也不是他,那曾受过毁谤委屈,只因为自己先天不足就被逐出家门的也不是他。此时不过是微微倾身,道:“虽说逾矩,但危情之中,不容推诿,晚辈便只得斗胆一试了。”说罢居然抬脚踏步,一手提了柳家小姐,施施然便向楼中走去。八教之中的人自然面前让开一条道路,十二门的门人见他如同提着包裹一般,一只煞白的手仿佛捉鸡似的捏着柳大小姐的后颈要穴,谁还敢多一句嘴,都只得默默让开,若是从上方下看,便见两阵的边界,一方潮水般向后缓缓退去。
王谒海还想说什么,但柳家的家佬柳万鲲已经不出声息地站到他左近,此刻一手握柄,拿眼斜睨着他,若他敢下对自家女儿不利的话,显然当时便要让他好看。王谒海只得不做声,任由尉迟启珏艺高人胆大地挟持柳桐君,孤入敌阵。
这时候吕忡却在后面呵呵一笑,发话道:“这可不行吧!王老哥,你们十二楼的规矩绵延百年,如今可不好坏在我们手里,说出去倒是我们的不是了。”
王谒海此时忍着怒气,算计着若是尉迟启珏进了楼里,他自然有办法教他放了柳桐君,但眼下只能让了一步,一哂道:“珏儿虽然处行不端,但到底也是我十二门中的人,上楼来也不算坏了规矩。”
吕忡冷哼一声,摇头摆脑,挥了挥他细瘦如柴的胳膊,道:“可我听说,这十二楼中顶三楼,可要有三个人才能上去啊。我们这边就尉迟判官一人,那岂不是大大的吃亏,这可不行啊,不行。”他身为机关世家的家主,对这些讯息尤为敏感,从只言片语的流传之中猜到这顶楼机关中怕是有人数的窍门,生怕己方吃亏,因此出声提醒。
柳万鲲忍不住喝道:“邪魔外道,胆敢放肆,我们让了一步,你们还想要两步三步?尉迟启珏能上来,那是因为他无论如今好歹是非,身上总归流着尉迟家的血。你们又有什么干系,这等私家禁地、我十二门人祖宗传功授法之地,也是你们随意来得,还讲不讲道义规矩了?”
在这江湖之中,无论正邪,自家门派武功传承,终究是最为看重。他这么一说,其他人倒也不好立刻做声。尉迟启珏脸上仍然是一派淡然神情,像吕忡看了一眼,道:“吕老不必忧心。”一面将柳桐君单手举在面前,道:“那桐妹跟我一起上去,总不坏规矩了。”柳桐君动惮不得,也说不出话,更无从反抗,只是怔怔点头。众人都知道柳桐君在他手里,定然不是自己意愿,却也无法可施;有些柳桐君的爱慕者们,此时两眼都要冒火出来,可谁还敢踏前争先,这会儿出头?
吕忡笑道:“那你怕不是还要捉一个人,与你一同上去。”
尉迟启珏闻言,一双泛蓝的淡色异瞳缓缓扫过面前诸人,看得他们一阵寒噤;他走过先前放榜的耳房,人便如排浪两边缓缓散开,却有个人坐在靠着树地上,这一下就被露了出来,正好挡在他前行的路上。那人半跌坐地,歪着上身,双手捂着胸口哼咽不止,却似乎是受了伤。
那人正是先前被喻余青出手惩戒而踏断肋骨的薛三。他平日里人缘不好,人又生得矮小古怪,自然这会儿也没人帮他,见他伤得不危及性命,便都笑他是自作自受。他挪了几步,终于挪脱不动,于是一直坐在那儿缓着精神,居然还昏睡了一阵,才被喧哗声惊醒过来。此时眼见着白发青年缓步走近,却也没有力气抓紧挪开,待抬眼看清来人,反倒笑了一笑:“唷,什么风吹得,白少爷回来了!”
‘白少爷’这噱名,人们曾经自然也都是背地里私下叫一叫,暗含讥讽嘲弄之意;却当真没人敢当面叫他。尉迟启珏却一怔,却也认出了来人,温言问道:“薛老三!你还在这儿呢?”
薛三点了点头,苦笑一声,挣扎着想站起来,又一交坐倒:“嘿!你发达了!早不该呆在这什么劳什子的地方!”
尉迟启珏瞧他模样,猜到是胸口受了硬伤,也不多问,直直拉着柳桐君走过去,道:“我这儿有些麻烦,要族中另两人同行方能上楼去。我这儿带了桐妹,薛哥儿同来么?”
薛三这辈子时时刻刻,哪能不想着上楼去呢,若不是自己武艺太差,也不必等在这楼下,眼巴巴地望着;更兼自己宝贝至极的记录册子先前居然被喻余青抢去,自然恨不能立刻去夺回来。此时听他这么说,自然两眼一亮,急忙一骨碌爬起,却忍不住大声呻吟。尉迟启珏正迎着他,空着的单手望他胸前一点,肘骨一错,撞向他胸口被踢裂的断骨处,跟着往背心一拍,便将那错位的部分正了回去。跟着出手迅疾点了几处穴道,缓了疼痛,又将一个小药瓶朝他扔过去——此时人已经绕过薛三,走到门楼处,回身望他道:“快跟上来。”薛三怔了一怔,道:“是!”抓紧走了两步,发现居然不那么疼了,大喜过望,紧紧追了上去,一面把那止痛缓淤的药丸倒入嘴中。
尉迟启珏朝王谒海投去一眼,对方虽然气得吹胡子瞪眼,却也毫无办法,薛三在十二家中这么多年,身为外姓子,又患有病症,地位低下,处境艰难,更甚于当年的‘白少爷’;更何况他武功低微,即便就是想要帮忙,也抵不上任何作用;不碍手碍脚,已是大幸了。
但此刻怕是薛三人生中从未想过的时刻:他居然能和“白玉儿”尉迟启珏、“琴仙子”柳桐君一起,在众目睽睽之下大摇大摆地登楼而上。魔教判官、名门仙子,嘿嘿!再加上一个自己!其他人都只能呆呆看着,也算出了这么些年的一口恶气。而且这一路拾级而上,哪里还有什么比试,楼里空荡荡地,任他把这些往常抓心挠肝的部分,一发功夫都看个够本。只是他更喜欢看人比武较量,这时候楼里哪里还有人比武论道,又不由得觉得好生失望。
这时候听柳桐君低声道:“师哥,还不放开手?你扭疼我了。”白发青年一板一眼地道:“那不行。我松了手,你就又不饶人了。”柳桐君道:“你以为你当真拿住我了?若我不跟你来,折腾难看起来,你还能在家佬面前如此潇洒威风?”她说话含怨带嗔,听上去倒不怎么恨把她摔得灰头土脸的尉迟启珏,反而还挺亲热的。但尉迟启珏便像根木头一般八方不动,声音清冷:“我已经不是你师哥了。你师哥不是乐燃犀、殷舜言么?”话说得仍然半点不带情面。但他俩毕竟从小一起长大,柳桐君似乎吃定了他的性格,即便自己现在命脉在对方手里,倒也不怎么怕他。
薛三为人是个包打听,半分也闲不住,此刻要为他引以为傲的收藏上再添些独门独家的讯息,也不愿意心思在儿女私情上过分留意,便问道:“白少爷,你好端端的怎么记得回来了?”
尉迟启珏尚未答话,柳桐君倒先开口道:“还能是为什么?不为那争了这些年的顶三层的秘笈么?”
尉迟启珏不理她,却向薛三道:“我要上楼去找一个人。”
柳桐君皱眉道:“是了,你也要找那个叫王樵的人。老爷子们说他是我十二家中弑族灭亲的叛徒,不知怎么混入了楼中,先前就让我们满楼通缉。你们如今声势浩大这般找他,人早不知躲哪里去了。”
薛三也道:“是呀,白少爷,就算混在这么多人中间,涂黑抹脸,就算一个个查去,一时半晌的也认不出他来。人都知道你在找他,还躲在这楼上任你来抓,是不是也恁傻了点?”
尉迟启珏却道:“我要找的,是另一个人。”
喻余青在楼上夹层之中,除了开头用呐蚊声传递的通报号令以外,其他倒是距离太远,听不明晰;只知道千人呐呐,声震山谷,定是八教中人这会儿已将楼团团围住。那多面老人齐声道:“我们得靠近看看!得下楼去看!”说罢一撤铁链,居然从墙壁处又开出一道暗门来,看着铁链延伸的方向,这次是往楼下去。怪不得他们先前能够在下到六楼之中,悄无声息地出手援助三少爷。
那老人伸手将喻余青一抓,便要拉着他一起下楼。喻余青心中一动,知道他们必然要下楼下去,因此掸手隔开,倏忽便和他们拆了两三招;他身形灵动,狭小范围之中腾挪辗转,便如游鱼一般,虽然不见得顷刻能胜,但那古怪老人却也一时半会拿他不得,急切道:“好孩子,我们下楼去看看——必须得着紧了,你跟我来,我们不会害你!”
喻余青道:“跟老前辈们下去,倒也不妨事。只是小子自从上楼以来,浑浑噩噩,诸多事体想不明白,老前辈得分说明白了,小子自当无有不遵。”
老者急切地想下到下层,去看外头来人的情形,但又决计不愿意放了喻余青或者单留他在此,却又知道若是和他耗在这里一时半会也结不了,只是徒费功夫,只得道:“你要问什么?”
喻余青问:“前辈怎么称呼,又为什么身遭重枷,留在这里?”
老者一愣,道:“我们没有名字。若你要叫,便叫我们千面人罢。”那张脸微微一扭,眼珠子一翻,似又换了副面孔,道:“我来说吧!已经被人瞧见了这幅模样,又有什么好遮拦的了?”顿了顿又道,“王公子,你也看见了,我们虽然只有一具身子一个脑袋,却不止有一张面孔。你问我们是谁,我们自个也不知道。这里挤得久了,脸换来换去,许多事混淆在一起,分不清你的我的,也记不清楚。但你问我们为什么留在这里,我们难道是自己想留的么?但变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也没法再出去了。我们入了王潜山的生死局之中,只得替他在这坐牢,替他养着那尊‘舍身佛’,唯能等待时日一到,我们便能脱离这苦海深枷,重见天日。可谁能料得这老儿也居然也有失手,活了将近百岁,什么本事没有用过,却在最后一年没摊过去。我们只得找到他的传人,才能解开这一局生死,放我们离开这该死的地方!”说罢长长叹息一声。喻余青微眯了双眼,只觉得玄而又玄,不知道该信几分;但这千面老人会变脸的本领却不是说假的,若是都要靠演出来,也太过大费周章。但听他们话中意思,居然这最终还是要着落在王樵身上,不由辩解道:“那老人家们怕不是找错了人?虽说往潜山是我家祖辈,可自小到大,家中只有祖庙中有他的牌位,从未有人见过他,更不知道他什么局法。”
他话音刚落,心头却自是一惊,暗道且慢,那十二家来灭我一门的时候,也说得是同样的话,这其中机巧,似乎正漫然连成一片。但他并不矫舌,脸上也看不出什么波动,只把这一节放在心里,仍然一片天真烂漫的模样,听那千面人道:“你自然没见过他。应该说,即便你见过,也认不出来。他可以早上是耄耋老人,晚上是妖姣少妇;今日是行脚僧人,明日是落魄书生。 一人千面,千变万化,随心所欲。嘿嘿,你小时候遇见的那个疯癫道人,十之有九便是他了。”喻余青大为惊奇,从未想过天底下居然有这门奇功,但想到先前薄暮津与庞子仲说起当年登楼往事,自称王潜山的人居然生了一张极为年轻俊朗的脸庞,当时听来,殊为怪异。但若是依照这般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