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爷的剑
柳桐君嗫嚅一分,缓缓朝喻余青说话的方向走进几步,道:“我,我扶你出去吧,这里不好走,你又受了伤……”她记起什么,又忙道,“我带了止血的乌金膏,很管用的。”
喻余青道:“师姊,你心好。但别管我了,这里太危险,你还是快下去吧。”
柳桐君道:“你都说了很危险,那更不能不管你。我柳桐君不欠人情……可不想有人为了我送命。”她眼睛逐渐适应黑暗,能看见些轮廓影子了,于是胆子壮了些,走近喻余青附近,缓缓俯身下来,摸到他衣襟边角,都已经被汗水浸透了,身子烫得火炉一般。她想要去查看喻余青的伤口,昏暗中看不明晰,对方伸手将她手腕挡住了。
柳桐君问:“你站得起来吗?”
喻余青心道,这小姐武功不差,但人怎如此天真,难道不晓得你那一剑扎在什么位置?我被你扎穿心脉,通常人早死了。即便不死,也活不过片晌的功夫,苟延残喘,回光返照罢了。他恰才惶然至极,万念俱灰,只觉得天地之间尽是无穷恶意;但如今耳边软语温存,女子口舌噙香,倚在他身边时,却又旧病复发,生出怜香惜玉之情来。只轻声叹道:“你还不走?那怪物要吃了你了。”
柳桐君拿着药膏,叱道:“你瞎说什么?快把药涂了——”话音未落,一支和先前那老人别无二致的枯槁手臂突然出现在眼前,捉住她手腕,吓得柳大小姐大叫一声,手里的药膏落下了,人朝楼下跑得比兔子还快。光这一点动作就几乎要了喻余青的命,他大喘着气,手上握着那根随手捡来的手骨也摔在一边,碎成了齑粉。
王仪从顶上下来,奇道:“你干嘛吓跑她?敢情伤得不重?可你那三哥担心死了,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可把家底都抖落了。你不去救他,他可要倒霉了。”她如今目的达成,心中宽敞,嘻嘻一笑,“一会儿我可帮不了你们了,家佬们在堂前看着,借我十个胆子也不敢造次。”
喻余青惊问道:“怎么了?”
王仪这才想起,道:“是了,你还不晓得。你家少爷拿到了凤文啦。说到底,果然还是着落在他身上。你看,那金身舍利也不在了,砰地一下,不知怎么地,就整个儿化了,然后这墙上那黑色的东西,都化成了这一滩水,碰着就要腐蚀透去。若依你说,这刺鼻气味是那死去的东西带出来的瘴气,显然这道机关是破了,看来三哥拿到的可是真东西。”
喻余青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胸中翻覆五味,想说什么时,只觉得喉管中一味腥苦,张口吐血出来。王仪这才惊道:“你当真受伤了!”她凭着动静奔过去,拉住喻余青的胳膊想要扶他起来,却拉不动他,反倒被他使劲甩开,喻余青始终垂着头脸,头发乱糟糟忽在脸上,口中道:“……不用你忙!”
王仪气道:“好啊,刚才柳桐君要帮你,你就好言好语的哄她。这会儿过来掀我。算了,我也背不动你,我去找人来。”
喻余青急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仪姑娘……咳……”他吐掉嘴里血沫苦渣,轻声道,“我现在受了伤,出去也是累赘,一现身还不给那些人抓做把柄,反而拖累三哥。你帮我传个话儿,跟他说我……我从后山下去,待到事了,我们……我们约在临安城里先前住的驿馆见面。”他环视四周,“这里万不能待了,楼板要被烂穿了,这味道也愈来愈浓,你快下去,”他推搡王仪,见她不动,终究放软了声音,“……你看可好?”
说话间那脚下楼板均发出咔咔声响,显然逐渐支持不住;周围刺鼻气味愈发令人头晕脑胀,王仪也知道身遭愈发凶险,由不得多想,点点头道:“好!你也小心!”说话间身形挪转,往楼梯处奔去。跃下楼间,脚在地面一点,又往前飘开数丈,卸去坠力。甫一站定,刚要寻王樵身在何处,但见两柄长剑缠做一股银光,朝她面门削来。
第三十一章 颠倒蜃楼倾
慌忙之间,王仪倒身落桥,剑身明晃若镜,照脸而过;她纤腰一拧,莲摆绽开,堪堪避过杀招。定睛看时,居然是柳其坤和乐禅的剑缠做一处,从她眼前过去。柳其坤喝道:“乐老大,你口中不三不四,说些什么?”乐禅冷哼道:“谁不知道你家大小姐怎么想的,我看就这么办吧!”两人一言不合,长剑再从王仪胸前背后交身而过。王仪只得原地打个旋儿,避无可避,这时一柄愚木杖从中探出,一挥惊风,将两柄剑从中挑开,收势时杖头一勾,带住王仪的腰身,如捻一片树叶一般,轻巧巧将王仪拖到自己身畔放下,正是王谒海。他长杖拄地,杖尾扫起一道烈风,鞭子般扫到二人脸上,这两位身为家主,居然避无可避,被一抽得火辣辣疼。王谒海长辈威仪,不怒自威,喝道:“大敌当前,家业动荡不安,你等一把年纪还为这等事争执,丢不丢人!”王仪低头一看,柳桐君正捂着脸坐在地上拭泪,脸上一个清晰的红彤彤的巴掌印子,想也是她父亲赏的了。
原来刚才柳桐君被那一吓,奔下楼来,花容失色,柳其坤问她楼上怎么样了,她只能说出一句楼上有妖怪,别的一概问不出来,也是实际她上楼之时就心惊胆战,那楼上又一片漆黑,哪里记得看到没看到什么;慌张之下,更是张口结舌,语未出口,一串晶莹泪珠儿先落下了,看得人一阵怜惜。但柳其坤他们只关心这楼上家族传下的那些东西到底受了什么损伤,有没有毁坏,见她答非所问、支支吾吾说不到重点,一时怒起,便甩脸给了她一巴掌,喝道:“不过一点小事就吓成这样,像什么样子!若你不行就让开一边,别丢我柳家的脸!”柳桐君不敢抬头,见父亲又扬起巴掌,一缩脖子就待忍了这一下,反正平日里打也打得惯了;那巴掌却迟迟没有落下来,抬头看时,不由得嘤咛一声,脸上还挂着泪珠,嘴里已欢然唤道:“师哥!”原来尉迟启珏挡在她跟前,单手捏住了柳其坤的手腕,一双瞳色泛蓝的眼睛冷冷盯着柳家这位家长。柳其坤哪能不知道女儿心思,更加怒色上脸,喝道:“我管教自家女儿,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插手?!”翻手一掌,向尉迟启珏打来。
乐禅原本就看柳其坤不顺眼,之前谈论婚姻之时,柳家为了抱紧王谒海的大腿,不遗余力将柳大小姐的婚事说给了王家的王綦,而看不上他家各方面都长王綦一头的乐燃犀,摆明了是觉得他乐家不如王家,他心里就记恨这一筹。更别提眼下两个后生还被对方拿在手里,黎家的殷舜言也就罢了,毕竟是外姓的弟子,自家的乐燃犀却是长房长孙,王谒海此时却全然没有将他的生死放在心上。
如今这顶楼出了变故,虽然明面上不大好看,但倒不见得是件坏事。他王谒海风光至今,还不是仗着他们王家娶了沈家的姑娘、又藏有龟数的孤本;如今这凤文既出,若是真的能有王潜山用时那般风采,只要把这年轻后生抢到手中,便不用再看他庐陵王家的脸色。他心中不忿,又想搅乱浑水,便出口讥刺道:“怎么,其坤,我看你这女婿好得很啊!你不如把女儿给了他,既顺了两个小娃娃心意,又化干戈为玉帛,免了底下人一场争执;这回白公子带这么多好朋友来,就当是来给二位见礼的,多么好!“
柳其坤最看不惯的就是女儿无论如何都对这被逐出家门的咒白子余情未了,乐禅的话更是戳到痛处,他说一句,手上便对尉迟启珏下一次杀招。乐禅唯恐天下不乱,大声喝彩。尉迟启珏要护着柳桐君,不能退步,也不能闪避,让过两招,这第三招却更加凌厉,直袭咽喉。尉迟启珏不敢托大,只得侧身撤步,拔剑险险荡开,谁料柳其坤这招却是虚招,正待他撤开身子,跟着一掌拢在剑影中间,这一招“刺秦”原是力有不逮之时图穷匕见以求绝地逢生的拼命招数,这时候却也不顾身份,朝他敞开的心口门户拍去。
柳桐君早看出父亲这招,又是惊恐,又是惶急,见父亲今日当真是不想留心上人的性命,顾不得多想,抽出腰间玉笛前来助战。饶是这般也迟了一步,虽然阻得一阻,父亲那一掌掌风仍然拍中尉迟启珏,整个人向后踉跄开去。柳桐君哭叫一声,抵住父亲长剑,求道:“爹,你罚我便好了,不关他的事!”乐禅见尉迟启珏退开时失了重心,正巧撞到他这里,当下嘿然一声,瞅准机会,反手也跟着一掌“碧云天”,要打在他后心上头。心想只要拿住了这白子,且不说别的,至少能先换回自家长孙。
尉迟禹珺一直忍到现在,只当佯做未见,直到此刻再忍不了,扑身上来,同样一掌对住乐禅。她武功及不上对方,被震开三步,胸中隐隐血气翻涌,却更笃定刚才乐禅那一掌是早有筹谋,打算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是要取她珏儿的性命。当下咬牙道:“好哇!”一挥手上,和乐禅缠斗在一起。乐禅骂道:“疯婆子!你要坏好事!”尉迟家人见主母上阵,知道她单打独斗绝非乐禅对手,一发冲上助拳。乐家哪甘示弱,一时间砰砰乓乓,全打做一起,这才乱了套。
胖子抓过王樵,拖着他沿着栏杆内沿迤走,一面摩拳擦掌、抓耳挠腮,对他道:“还藏什么,趁机会可以抓紧使出来了!”
王樵奇道:“使出什么?”
庞子仲道:“证明你是这凤文传人的东西哪!”
王樵摊开手掌,道:“我就只有这个啊。”
胖子怒其不争,顿足道:“我是说那个——那个!总有些什么令天地变色、呼风唤雨的本事吧?”
王樵笑道:“怎么会有那种本事?”
庞子仲道:“哎,我就是个比方。总有些什么别的本事?武功大进?掐指一算可知前生后世?哎,保不齐最差也像那王潜山一样,可以容颜永驻,也是好的呀?”
王樵苦笑道:“哪有那种好事?若他有这些本事,又怎么会被人锁在楼上,换得那样下场?“
庞子仲道:“就算是神仙皇帝,也有办法被人害成那般下场。你别奇货可居了,再不把压箱底的宝贝拿出来,我们可都要送在这里。”他用那肉缝中的小眯眼睛仔细瞪视了王樵一会儿,惊道:“当真没有?我以为那古怪金身怎么看着也是传了你什么,不然怎么就那么碎了?”
王樵道:“他传的不是什么武功。唉,别说这一时半会,我也说不清楚。“
胖子不依不饶,“得了!我不是要窥探什么,但我拼死拼活,十年前险些被这玩意儿害掉性命,这会儿又拼这身膘上绝壁悬崖,就是要这么一个答案。你总得告诉我一声那到底该死的是什么?”
王樵想了想:“你硬要说的话,倒像是个道理。”
“道理?!”胖子拧眉,“哪个道理?道法的道,理法的理?”
“是呀,没错,正是这个道理。就像是先天下之忧而忧,……”他挠挠头道,“哎,我不用功读书,这会儿就词不达意。你自己领会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