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爷的剑
那里正是他刚刚藏身的那座佛龛。金身化去之后,正好剩下的地方给薛三提供了躲藏庇护之所,在刚才那坍塌撞击之时,整个佛龛也倒撞下来,露出它身后的那一快墙壁,那里的木材干干净净,因为先前被佛龛的石材遮挡的关系,这会儿尚未被那黑泥侵蚀。薛三单脚跃到近前,拔出匕首,狠狠钉入木壁之中,将那一块木料撬起。那木头上下都被黑泥浸腐得烂了,这一撬便非常容易。
尉迟启珏问道:“你做什么?”他身有白化之病,畏强光,但黑暗中视物之能却非比寻常。这时虽离得远,却也隐约看见墙壁上似乎有什么图形雕刻,姿态盎然,绝非寻常涂抹。
他刚要说什么,便听不远处传来木拄和脚步重声,来人步履匆忙,带着一股子狠戾劲头;一个女子声音道:“太爷,那儿什么也当真没有了,太危险了,您——”
王谒海头上破了一处,这时候王仪在旁边拿手绢捂着,他拄着拐杖却仍然健步如飞,直冲到这层跟前来,看着那仿佛刚遭浩劫的楼顶,便像是按下了什么机关一般,突然不动了,只怔怔地看着。然后那双藏在鱼尾皱褶纹路里的眼睛猛然环视,落在尉迟启珏和薛三身上。
他一直最不喜欢的便是这个白子,当初生下来时便该把他弄死!白子本就是诅咒,如今果然报应不爽,是着在他身上讨债来的。他一挑眉道:“这下好了,该看的想看的都看到了,尉迟判官终于该满意了吧?”
尉迟启珏也不稀得和他说话,倒手提了薛三,对王谒海道了一句还算客气的:“告辞。”迈步便走。他这提人的本领也不知道哪里学的,遇到什么人都给他捏小鸡一般地提着走路。王谒海却待他走到近前,伸出他那愚木杖一拦:“站住!”斜睨薛三道,“你一个根骨鲁钝的外姓弟子,怎么知道这里有‘天上画的,地上刻的,墙上绘的’东西?你还知道些什么?”
薛三也是做贼心虚,探手就把那东西往身后藏。王谒海叫了声:“拿来!”夹手要夺。尉迟启珏侧身一让,扯着薛三避开一招;王谒海反挥杖尾,朝他肚腹刺来。他此时只有左手有闲,双指一骈,向胁下要穴点去,攻敌之不得不救。王谒海吃他一招,怒道:“果然你也有份!”左掌“月里金钩”疾探抓出,扣他腕部穴道。薛三也不是省油的灯,见他俩拆住双手,自己正好浑水摸鱼,探出一脚,朝着王谒海下盘急踢。尉迟手上变招,一掌拍出,身子已游鱼般闪过方位,变掌为爪,袭向老者面门。王谒海大喝一声,闪开一步,手中棍头扫向薛三咽喉。
眼见招式要落实,突然底下人一发叫喊,但听轧轧声响,整个顶楼又彷如浪尖小船一般剧烈晃动起来,紧接着往下塌陷了数尺有余。这一下变数来的太快,原本缠斗一起的几人都失了重心,武器招式也失了准头,各自打空不说,收势不及,接连撞跌在地上;王谒海的手杖脱手飞出,薛三手里的木片也摔了出去。
王谒海顾不得去捡拾自己的手杖,先扑过去将木片抢在手里。王仪也和他摔开了,这会儿滚在靠近下层的斜坡底下,倒正好替他捡起手杖。薛三和白子都被摔回原本靠近佛龛的位置,一时爬不起来;王谒海一走动起来,这顶楼便又轧轧晃动,仿佛岌岌可危,只需要再一根指头的外力,因此谁也不敢妄动。
王谒海拿到木片,立刻贴近脑袋,眯细双眼,仔细去看。但兴许是老眼昏花,这里又光线黯淡,他似乎看了半天也没有看出名堂来,便从兜里摸出火折子,一晃着了,凑近去看——
正忙碌搬运伤患的众人都停下脚步。
那夜里的仙女髻峰真若仙女簪髻,盛妆金翠,妆点得明月也黯然失色。有鲜艳的火云伴着浓黑腾起的烟雾、飞舞喷吐的火花,正从这位“仙女”的乌黑发顶一泻而下。
第三十三章 行至水穷处
火星激起那古怪泥沼中带出来的坑气,一瞬便引发了爆炸。万幸的是,因为这楼顶垮塌,原本密闭的空间有一半敞开了,那气体散出去一些,总算没有把整个顶楼炸得灰飞烟灭;可却苦了下层未及避难的人们,有正从外檐攀下的,被震得脱了手,直接甩跌下楼去了;原本坍塌后勉强稳固住一个平衡的结构被这么一带,支撑不住,继续向下层滑垮坍落。
木质的材料最易燃烧。那爆炸起时,火星四溅,沾到周围,立刻火起。接着整个顶楼支持不住,整体垮塌,压碎了廊柱栏杆,那些带着火星的碎屑一如山顶投石,朝山下砸来,仿佛兜头下起一场火雨。这一次比先前更甚,人们那里还顾得上救人,抓紧往山谷外飞奔。那着了火的木头如箭一般,仗着高度落下便又尖又快,有些长的木杆没入地中一寸有余,登时便在楼边竖起了一道火墙。随着顶上层级一层层往下垮塌,破损碎木被压碎烧断者,越落越多。那底下人都跑了没影,先前推来的小罐车全都留在原地,谁能带走?那罐车内装满易燃的爆炸物,围着楼占了一整圈,这下被火点燃,虽然有设置机关令它不至于随便就炸,但如此火势起来,很快连外壳也要烧穿。更兼有大小不一的木柱从上砸下,立刻便有长的将那罐车打穿了,外头保护的罩壳碎了一地,里头的油、火药和引线全裸露在外面。
吕忡到底是知道他造的这机关车威力如何,也不顾坐着他那奢华的大车了,跳车便跑,叫道:“撤!快撤!那么多罐车放起连环炮来,能把这栋楼轰上天去!”
他一吼,果然众人都没命价地跑。才转过山坳,便听后面地动山摇,果然一齐炸开,火中看不见楼影,只见一簇火光直冲天际,映得半边天一片惨红。众人都叹了一声,有些脱力坐下,喃喃看着道:“没法子救了!”也有人道:“那我们不是死定了吗?"互相看时,各个狼狈不堪,灰头土脸,也分不出谁是世家子弟,谁是八教妖魔。那时候逃得急了,相互搀扶,也没有顾得上看对方是谁,这会儿瞧清了,略感尴尬,都咳嗽一声,各自撒手。有人说道:“这里左右没有水源,这天气老天也不见得开眼,还不知道这火要烧成什么样,会不会朝外蔓延。要是烧着了山林,那便是大灾,逃不逃得出去得听天由命!还是抓紧走吧。”大家又趁着夜色,提一口气还在,赶了片晌的路。直到再转过一个山坳,那远处楼看不见了,只是火光仍然把天映红,隔着这么老远,仍然觉得周围不见黑;有人突然一个踉跄跌在地上,拖也拖不起来,两只眼睛直往下流泪。
这孩子叫做文方寄,是十二家里文家的旁系子弟。眼下不过十五六岁年纪,脸被熏得透黑,看穿着也知是大户公子,但外袍此刻不见了,想是在先前救人中脱下拿去做了绷带之类。
“师哥不在了!被一柄横梁正砸中脑袋,整个裂开了!”他哭道,“父亲火起时还在楼上,也生死未卜……多半……”
他身旁拉他的人与他年纪相仿,这会儿衣服都烧得烂了,也看不出什么门派,但头发这会儿被烧得散了,他左挽了一个髻儿,看上去便不太正常。那年轻人把他拉到一边石上坐着,听他哭泣,也不说话。许久之后,突然问道:“能借我剑用一用么?”
文方寄心中一个打顿,停了哭声,偷眼去望身旁那人。那人也不打话,一把从他腰间拔出配剑来。文方寄心道:“罢了,我还有什么?被他一剑槊死,也省得日后伤心难过。”谁料那人却横剑在胸,散开头发来,将发尾被烧焦处削落下来。见文方寄偷眼瞧他,便道:“怎么?我的剑为了跳下来时有处借力,扎在楼柱上头了。所以借你的用一用。你还哭吗?不哭我们走了,下边小溪处可以喝些水,洗把脸再歇脚不迟。”
文方寄犹犹豫豫起身,胡乱把脸抹了抹,跟着他走出两步,道:“让……让兄台见笑了。”对方嗤地一笑。“什么兄不兄台不台的,不过见笑倒是的确见笑。”说罢又大笑了几声,张狂之处,音调一转,居然咿呀呀唱起歌来。那歌听上去凄清悱恻,可仔细听时,居然全是淫浪之词。唬得小少年登时烧红了脸脖,心道邪教中人,果然不可同道,堵起耳朵道:“我还当你是好人,这种时刻别人都伤心难过,你却拿这苦痛寻开心么?”
那人一愣,道:“难道这种时刻,便只准按部就班,如你一般放声大哭,才是正道?你们是什么东西,连人要怎么伤心也要管?”
文方寄一晌说不出话来,反而奇道:“你……你也伤心吗?”
那人背着双手,松快走在前面,哪像逃命,倒像是春居闲游一般,道:“你不过死了师兄弟,父亲生死未卜,就哭得不像样。我家里人却早死得光了。这一回无功而返,寻不到解局之人,我也要死了。死都要死了,还不能给自己唱首歌吗?”
文方寄心想你若要唱歌,也不该唱这种淫靡词曲;可张口结舌,他教养又好,到底这酸刺的话也说不出来。两人在小溪处洗了脸,与大伙都走散了,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办。文方寄到底好奇,自个也从未出过远门,哪里认路,扭扭捏捏问道:“那兄……大哥你接下来要去哪?”
那人道:“我还有几样货没有做完,好歹死前也得交付了人家,不能拿了人家的银子,吃扣人家的死饷。家中诸事也得照料安排,唉,死也死不安宁,好多事要做。”
文方寄更加好奇了;十二家中,自然武学正道,人人自小习武弄文,心无旁骛。哪里有这些旁门左道之人,免不得问道:“你是个工匠?”
“工匠,就算是吧。”他朗然一笑,“啊哟,我还得着紧给自己打一口棺材,旁人做的我可不愿意躺。”他突然看了看文方寄,问道:“你是文家的?”文方寄老实把家承说了。那人道:“刚好。我这里有你家分堂主文翰如订的东西,正好是应交期了。我怕我死了便没人给他送去,不如你跟我走一趟,给他捎去如何?”
文方寄道:“翰如堂叔怎么会在你……你那里订东西?”他想说你们邪魔外道,做出来东西不干不净,谁人敢用,但是旁人一直帮他到现在,也没觉得多邪劲,因此便说不出口。那年轻人奇道:“为什么不在我这订?莫说你文家,我家客人,海外也有慕名来的。我看你是怕了,放心好了,此去千岛湖不远,就你回家也不绕路。”
文方寄看着这不比自己长二三岁的少年夸夸其谈,心气上头,梗着脖子道:“谁怕了?那敢问兄长姓名字号,我拿了东西,也好回去对家长复命。”
那人忽闪一双晶亮眼睛,大得出奇,显得年龄比看上去更要年轻。乱糟糟的头发落卷,被削去发尾后散乱搭在肩上。道:“哦是了,我叫贝衍舟,应该是大你几岁的,你叫一声舟哥也不亏。跟你叔叔说,‘弇洲先生’的货送来了,他自然会知道如何处置。”
仿佛地动山摇,双耳齐鸣,眼前什么也看不见了,烟火的气味堵满了鼻腔口腔,一张嘴出不了声,先尝到自己泪水鼻涎的滋味;薛三倒是毫不介意,他只是不敢相信:自己怎么能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