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爷的剑
那爆炸突如其来,毫无征兆,避无可避。还没想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人已经腾云驾雾被气浪掀在半空了,脑袋好像不知撞上了什么,仿佛开瓢放出一窝马蜂,尽是嗡嗡地叫。又过了一忽,感觉晕的没有那么厉害,觉得自己想明白了,一定是白少爷危难之时出手相救。正要开口感谢一番,却先听到尉迟启珏的声音响起来:“哪一位朋友于此危难之中出手相救,在下感激不尽。”
没有应声,却觉得腰间一紧,薛三这才想起低头去摸,发现是一根斗粗的铁链,这时候缠腰而过,他脑子一清,终于想起来了——对,王谒海擦燃火石的同时,不知从哪儿好像飞来一根铁链,突然缠住他的腰,把他往后一扯;跟着便被气浪掀了起来,摔在一块铁板后面,挡住了那飞舞火舌——奇哉怪也,这木质的楼阁里头,怎么会有偌大一块铁板?
他伸手摸过去,确信自己恰才脑袋撞上时没有感觉错:横在头顶的当真是一块铁板,替他们挡过这死生一劫。但明明四下火气大盛,眼中却什么也看不见,他担心自己被烟熏坏了眼,就听尉迟启珏又道:“既然恩人不便见告,在下觉不过问。请问是要我们往前走吗?”
他话音落了一会,没听见那位救命恩公的回声,倒是听见不远处嘤咛一声,似是个女人声音,好像从昏迷中刚刚醒来。她问:“这是哪?……我怎么看不见了?……太爷!太爷呢?……”
尉迟启珏冷冷道:“王姑娘,你没瞎。是这里太暗了。”
薛三这才安心下来,知道和自己同处这间暗室的是王仪和白少爷。白少爷向来能暗夜视物,这点秘密他薛三是什么人,自然调查的一清二楚。王仪惊魂未定,说不出话来。三人腰间的铁链又被轻而规律地向前扯了三扯。
有了前车之鉴,虽然这里暗成一团,但都知道是在楼里,因此谁也不敢再贸然点火照明。此刻唯一能倚靠的便是那根铁链,三人先前各自都碰到过那用铁链神出鬼没的古怪老头,虽没明说,但此刻见到铁链,也都认为是那老人危难中出手相救。见他摇动铁链,心道这老头是要他们跟他走。眼下也顾不得他是否还有旁的企图,只要暂且先逃出活命。
王仪道:“我太爷呢?……太爷他……他和我一起的。”
薛三道:“小姐!那爆炸里还不把他炸飞了?”
王仪道:“我拉住了他,他浑身都着火了……然后……然后我便不记得了。”
尉迟启珏四下一看,隐约看见一个人形躺在地上,火自然是已经灭了,但人浑身伤得不成模样。王谒海那把年纪,这也不知道成不成活,一探鼻息,居然一息尚存。哼了一声,神色不定,不知道这位“恩公”要干什么,居然连王谒海和他一并救下了。王仪扑了过去,摸着王谒海的身上,登时手足无措,想要把他背上身,一则没有力气,二也是不敢碰着。这时一把低哑声音说道:“还磨蹭什么?快带上伤患,顺着铁索一起下来。迟了这楼都塌了,神仙都救不了你们!”
尉迟启珏哼了一声,一把走过去,扛起王谒海,往薛三背上一放,自己当先拉住铁链,仗着自己夜视探路。薛三和王仪急忙跟上。他们沿着一处垂直的暗道,顺着铁索往下攀去。爆炸声、人声隐隐传来,却仿佛隔着一整个世界。
王仪低声道:“这楼里怎么会有这样的暗道?他……他又为什么要救我们?”
薛三道:“能逃过一劫,算是命大。这时候还计较什么?”
他们须臾便到了一处,下面暗道垮塌,也过不去了。王仪惊呼一声,只觉缠着她细腰的铁链这会儿像一条游蛇般松开滑走,那触感颇为诡异。这里因为暗道被破坏,火光从底下透出来,四周空气每呼吸一口便似要烧着肺腑,只觉得胸口渐渐不畅;显然下面一层也着了火。到处也没有见到救他们的恩人模样,不想晓得藏在哪里,却听那声音说道:“再往下去不得了。你们从这里出去,攀山而行,下行至山中别馆,也许能从山另一边翻下鸟道。”薛三这才放心下来,道:“恩公,感谢你救我这条不值钱的小命。从今往后,你让薛三往左,薛三不敢往右。恩公不愿意旁人知道身份,薛三便撕烂这张嘴也不说。还请恩公出来让我见一见,也好知道找谁报恩。”
那声音惨然一笑,道:“不必了,快走吧!再走迟点,谁也活不了!”
说罢铁索一挥,那楼壁应声而开。几人重见天日,都抓紧向前,逃开火场。可没走两步,却尽皆大吃一惊。
这里是原先六层所在,后边便连着十二家的行馆,山壑之间以“飞身亭”探檐相连。原来刚才那一番震荡,那筑构精巧的“飞身亭”,早已在这场坍塌震动之中不见踪影,那山桥走廊连着,到了前面陡然豁开一个大洞,亭子整个不翼而飞,低头看时,果然没有办法当真“飞身而去”,而是摔到山崖下边去了。但少了这亭子,距离另一边的行馆就远得如隔天堑。尉迟启珏武功高强,要越过去不在话下,但其他几人便不见得了。
尉迟启珏本可以带了薛三就走,但现在薛三身上负了烧得全不成人形的王谒海,黑暗中尚未觉得什么,如今来到外面,借着火光一看,便觉得愈发可憎,他眼下不过吊一口气在,还不知活不活得过今晚,也是上天报应。但如今这几个人具在,他若是看在刚走过同一场生死的份上,一趟趟飞跃这天堑来回带走,体力上也消耗不起。薛三自然一看这状况就要抱紧他大腿,尉迟启珏便道:“把你身上的死人卸下来。我带不动两个人。”薛三连忙就要把王谒海放下;王谒海虽是十二家的家佬,但性命攸关之时,自身难保,还管得了那么多。王仪脸色煞白,一双美目盈盈含泪,她平日里被王谒海骄纵得说话总是带着三分戾气,这会儿却也不敢再说一句重的,膝下一软,给他们跪下了:“薛大哥,尉迟师兄……太爷……太爷可是十二家的太爷啊,你们看在……看在世家这么多年情分面上……”她身上之前显然也着了火,这时候衣襟破碎,衣不蔽体,看得薛三一阵恍惚,急忙给她打眼色道:“妹子,带个你也许还好说……你平日里被你太爷呼喝得还少吗?你我受得罪还少吗?你瞧啊,太爷眼见着就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咱们得先顾活人不是——”
正说话间,突然身后一阵骚动,一群灰头土脸的人从他们恰才出来的那个豁口也跑了出来,有些人身上还着了火,扑在地上打滚,几个人手忙脚乱帮他们踩灭。那其中有十二家的子弟,也有魔教教众,可此刻都烧得一般狼狈,也几乎分不出来彼此。只是八教众人瞧见尉迟启珏,见他居然他仍是白衣未染,风姿卓然,都一阵欣喜,叫道:“掌衙判官!”
尉迟启珏问道:“你们怎么来的?”
许多人七嘴八舌道:“有位神秘人救了我们性命!”“我们问他是谁,却又不说!”
也有人道:“保不齐是神仙吧!”“祖宗显灵了,保佑我们出来!”
然而他们看见前方亭子消失、廊桥断裂的情状,都一并住了口。
有人再也没了力气,一跤坐倒,喃喃道:“前有天堑,后有大火,我们奔波了整一日夜,却最后要断送在这里吗?”
有人叫道:“轻功好的,奋力一跃,也未可知,总好过被烧死。”
像应着那话一般,楼面的这边也被烧穿,吐出火舌;火苗窜上了后山的枯叶。这一爿的廊桥是依山凿架,打做支撑,和十二楼的结构分开;因此一时半会尚未受到波及。但如果楼架烧垮,这里也说不定会被连带砸穿;更别提火势蔓延。诸人仿佛被洪水围困的蚂蚁,一时拿不定主意。
这时有一根铁链猛然袭来,仿佛游蛇一般,劈脸而过。众人急忙左闪右躲,那头直穿到正在打坐吐纳、调整气息的尉迟启珏面前,他双眼仍阖,却仿佛能视物一般,听风辨位,将那铁索劈手夺下。但听一个压着嗓子的声音道:“尉迟判官,有件事只得有劳你!”大家都知道是刚才救了自己的恩公说话,都立刻噤声。
薄暮津此时也在人群中,他此刻气力不济,先前吸入过多烟尘,若不是那铁索来救,怕此刻早已一命呜呼。心中一惊,暗道:“这声音略耳熟。但他故意压着嗓音说话,却是为什么?”
那恩公道:“在座之中,该当属你轻功最好。你带着这铁索飞跃过去,将它捆住,这么多人便能挨个爬过去。”
尉迟启珏听了,点一点头,稍一运功,脸上红气如蒸,一闪既隐,显然内家功夫也至高境。众人都忍不住暗赞一声,这般年纪,可不了得!这等功法,他要越过这天堑定然不费。但十二家子弟也心自惴惴:这可是位魔头,十二家中的弃徒,八教中的首领,他若是只顾自己,弃之而去,谁又能拦得住他?或者即便他过去了,只救魔教众人,那事谁又能拿他有办法?
薄暮津撑起身子,提一口气道:“恩公!给我铁链,我也过去。”
尉迟启珏瞥他一眼,冷声道:“你不成。”对那声音道,“给我四根铁索,我一气带过去,走得快些。时晌不多了。”
那声音笑道:“好!”这一声高了,显出几分年轻人的气色。四根铁索彷如蛟龙,猛蹿而至,尉迟启珏各手一捞,腰间一缠,便都收伏在身上,顿了顿,道:“还有一个问题。你究竟是谁?”
那声音沉默了一分,突然铁索涌动,恍若长鞭,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将尉迟启珏陀螺一般猛甩出山壑。
第三十四章 多情埋剑骨
那在危难之中千钧一发之际救人于水火的,自然不是神仙显灵,也不是祖宗庇佑。喻余青见王谒海要点火去看,心中便猜到不好。瞬息之间,也顾不得仔细思想,手边能用的只有那老人遗留下的铁链,左右能庇护的也只有先前那老者拖他下去的绞盘所在的阁隙,大约是怕那老人动静被人所知,那四面都是铁板铸成,又有暗道直通六层,当可一避。他危机之中,也顾不得出手轻重,一把抓住铁链,飞掷过去。然而双手一碰到那冰冷玄铁却仿佛相当亲切,就似手中串珠日日温养一般,每一道纹路都了然于心。他不知此时那千面老人的功力已经尽数随着那肉蛊种入他体内,也不知这铁索于那老者乃是求生的手脚,因此内里灌注,日驯夜炼,数十载功力催化,早已如为一体,养得活了一般,也自有了脉络。此时真气一贯,那玄铁便如他手脚一般灵活,唰地飞出,随心所欲,一把便将离得近的薛三、尉迟启珏尽皆捞住。几乎同时,火光陡起,刚好扯住他们二人往后一拽,离开爆炸中心;同时一脚踏翻铁板暗格,扯着几人纵身藏入,将飞溅的火烟、投石般的碎屑尽皆挡在外侧。那火光瞬间窜起老高,一整层楼基又摇摇晃晃,向下坠去;无数惊呼惨叫此起彼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