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爷的剑
纵使十二家中,也不少人没见过他这一套招式,都骇然议论,薄暮津也正惊疑间,只听庞子仲在他身后轻声道:“你打不过,莫再上去硬抗了,这是‘龙图’!”
头上包着厚厚白布的乐禅许是听到了动静,不知什么时候被扶了出来,他拄着拐杖,由好几个自家后生半搀半抬,一直冷眼看完了两人交手进退,忍不住冷声朝王铿叫道:“好一招‘飞燕游龙图’!王铿,恭喜你龙图精要有成啊!”周围也有曾登楼见过,或是曾在长辈交手中见过龙图一招半式的晚辈子弟,一时都惊得瞪大双眼,议论纷纷。
龙图作为十二家中最为顶尖的武学要略,相比枯燥乏味又不知所云的龟数、云山雾绕不知所踪的凤文,那是切凿明瞭得多了,自然只传能够登楼问鼎者。十二家虽然信誓旦旦说是一体同心,不分彼此,可人心从来便是歪着长的,哪里能够做到毫不偏私?是以即便自个族中有人曾登楼,学会了其中的部分,但也都偷偷只传自家门下的徒弟后生。别的武功自然可以交流,龙图则多少都会有藏私。再者这门武功自然极难,普通的根骨资质,即便看了也学不到皮毛,是以也不会如十二家仆妇走卒都会的一套“太平拳”、一套“常悔步”那样,只要入门便要修习。是以这顶楼如今焚毁,众人都不得不扼腕道是龙图自此怕是要失传。但王铿并非当年能够登楼问鼎的武学奇才,如今却使出这样一套先前并未见过的龙图中的招式出来,让各自心中皆是一凛。
王铿也不伪饰,更不遮掩,只是笑道:“乐当家的,你是识货的人。要不要与老弟也来上两手?”乐禅如今脑袋上开了硕大一个口子,自知受伤甚重,还不知道能活到哪一天,怎么可能与他‘来上两手’?只是道:“你为什么会这套功夫?”
王铿不打算跟他打诳语。“那自然是因为老弟得了龙图精要。”他无不得意地说,“若是乐兄想要研习,待此间事过,做弟弟的便一招一式演来给你看。”
薄暮津微微一怔,他靠着庞子仲轻声问:“龙图精要是什么?”庞子仲嘿然道:“王家那么大势力,你猜不到么?他们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据说早将龙图默了一份,还总合了历代登楼各家的解法和擅技,这便是《龙图精要》。只是一直以来谁也没有见过,是以谁也不知道真的有刊本在册。但这一招我只听过,并没有见过,乐师伯又那样说,恐怕是真的。你刚刚也试了,你觉得如何?”
薄暮津道:“千变万化,一时之间难以尽象。你若说这不是龙图,我便觉得铿师叔怕是得遭奇遇才能有如此进境。”
王铿在这时候拿出这招数出来,自然一是要压薄暮津一头,更多则在于要立威增信。这倒是颇有奇效,原本散漫人心了立刻便拢了起来,毕竟近水楼台,啖以重利,谁不想先?这龙图的诱饵也太大了些。原本叫嚣要迁棺回乡的人,也都不再说话或是行动,都在心里暗自打上算盘:“若是这一趟不帮王家,他王铿如此雷霆暴戾之人,难道还能饶过我们?纵使饶过了,这《龙图精要》可也没有我们的份了。”也有人心想:“王谒海那种性子的人,怎么可能还没咽气就将这么宝贝的东西交给儿子?而且居然不是长子,而是次子?这中间怕是有什么猫腻。”
王铿怜悯地望了薄暮津一眼。“带他去包扎身上的伤口,”他命令王仪,见王仪没动,又用严厉的眼神瞪了一眼沈茹珑;沈茹珑立即走过去,见薄暮津要发难,伸手拽住他衣袖。但听王铿另一边挥手命令道:“搬。”
这一下没人不敢不听他命令,争先恐后地下去,抬起棺材。第一口棺材刚要抬出门槛,却见一只手平平从门外伸出来,按在棺材板上,这抬棺的四人居然半分也前进不了,被推得往后直踉跄。那人大叹着气,抬脚迈步进来,身上穿着破衣,挂着好多只碗,正是“一碗丐”汤光显。他一边大踏步进门,一边唱道:“赏饭吃的老爷尸骨未寒,蹭饭吃的小子却打成一团。你说是气苦兼命短,我看是手辣又心酸。挣那些个家财万贯,也买不来死后平安。”歌词之中,大有嘲讽之意。王铿大怒,道:“哪里来的乞儿,轰走了!”可几个人哪里推得动他?反倒被他一发力起,那棺材平平飞出,居然落在后面一口棺材之上,两口棺材的重量显然压得抬棺人支撑不住,啊哟一声,重重放手。王铿知道来了刺儿头,这老者不是妆成乞丐特意来寻晦气,便是丐帮中的头脑。薄暮津认出这是一碗丐,他是丐帮中的长老,与这些地方的家族首领都有交际。王铿做不到家族首领,自然从未与一碗丐打过交道。以他的性子,也断然不会和这种不入流的乞儿亲近。
汤光显嘿嘿一笑,道:“老乞儿只要一碗,吃完便走!”取下一只碗来,手指一弹,那口脏兮兮打得破碗滴溜溜打着转,朝着王铿飞去。王铿哪里知道他这一手从来都是规矩,一碗丐看人看品,都从碗中得来。只当是这老儿显耀功夫,和刚才那一首莲花落一样羞辱于他,因此未待那肮脏结垢的碗飞到面前便一掌推出,掌力将那滴溜溜打旋的碗悬在空中凝住不动,这一项可是实打实的内劲,靠招式取巧不了;紧接着纵喝一声,那碗居然从中裂做数瓣,被他单手一挥,碎片反朝着一碗丐打来。
薄暮津却低声对庞子仲道:“你也别太看不上咱们这位师叔这些年的钻研。这一手显出内功进境,总不能也是‘龙图’的功劳。说不定他日夜潜修,以至于——”
庞子仲翻了个白眼:“你当人人是你么?这种情况,也就你还能在意武功境界。不过你怎么能知道不是龙图的功劳?”
“我们看见了,在顶上,龙藓草——”
“——那下面还有纹路。”王仪突然小小声地说。“上头的龙藓草枯萎以后……借着月光看不清楚,但是我觉得像是……”
他们几个说话间,汤光显摇了摇头,突然运指如风,把那些碎片全挟在指间,道:“要饭的全靠一只碗,你却能狠心把碗也打破了,这位老爷,一碗丐不能再吃你家的饭了!”把手中碎片往地下一掷。薄暮津突然叫道:“不好!”但听得碎瓷声响,汤光显一提气喝道:“既然如此,我们从前吃过老爷赏的一口饭的人,都来向各位死去的老爷告罪送别,棺前磕一个头,敬一炷香,从此恩情两讫、一别两宽吧!”
但听得夜风中众人答道:“是!”外头有七八人鱼贯而入,家丁根本无法拦阻;庄上房顶也听得碎瓦声响,夜中有些人影影绰绰冒头出来,先后跃进庄内。那些棺材要抬又不抬,来回折腾几次,这会横竖放得乱七八糟,这一群人跃进来,早已没处落脚,尽拣棺材间的缝隙站了,有的人还站在廊檐屋板上头。他们早准备好香,一下子齐齐磕了头,都拿香出来点上。王铿怒喝道:“又是哪里来的妖人!”长鞭如电,一朝中间一个离得近的裹去。那人单一抬手,手臂已被他的鞭索牢牢裹住,王铿夺鞭回拽,那人居然纹丝不动,照旧平平一磕下去,反倒带得王铿往前踉跄一步,大惊失色。那人叩首完毕,起身敬香,这才说道:“新安率水治贺帮,从此自理运道了,不再向十二家缴纳龙门贡。”
他此话一出,领头的那几人纷纷道:“桐江天运堂——”“西苕五雷道——”“宁远商庄——”“万安天顺马帮——”
这些都是归于十二家管辖、定时向十二家中的一家或几家缴纳岁金或课税的当地笼头。王铿听出了他们的意思,这是要釜底抽薪,乘人之危,和他十二家脱开关系。平日里若没有十二家照拂,他们这些生意如何在这边做得下去?如今风水轮流转,居然要见风使舵。当下喝道:“你们怕不是想要造反!”但他扯不回自己的雷公鞭,这话说得毫无威慑底气。那人微微松手,长鞭猛地缩回王铿身前,待到剩下一个鞭头时,又猛地用二指截住,道:“这位老爷,您说话算么?若您说得算数,我们不放打赌下场较量,赢了的,抽回成契,从此两不相干,如何?"
王铿道:“那输了又如何?”
那人道:“输了,这条命便落在这里,给各位老爷陪葬了,也算是有始有终。只是来年的岁值和抽成,也还烦请各位自己上各处庄子里收去。”
薄暮津叹一口气,知道该来的终归要来,自己说明日里出殡下葬,都还说得迟了;又或者这些人有眼线,探听到了情况,因此故意今晚来寻衅。这时候王仪却一拉他衣襟,声音里几分抖索,道:“师哥!屋子里好像有鬼!”他正是心烦意乱的时候,不免失笑敷衍:“怎么可能,哪里能够有鬼?”
王仪颤巍巍往厅中一指。只见一道瘦伶伶的影子,形单影只,正从那些歪斜的棺材之间漫无目的地荡过,便似在棺材之中搜寻什么。厅上这时到处是人,那影子一晃便似乎不见了,薄暮津还当自己眼花,再一看时,似乎又从另一处人背后一闪而过。他心道也许只是个怪模怪样的人,可一瞥间,却见一头枯萎乱发之下,陡然露出半张仿佛枯木雕成的脸孔,浑不似人间活物。
薄暮津大骇,双足一纵,已然扑身上前,直朝那人不人鬼不鬼的所在抓去,可往厅中落地,哪里还有那鬼影子?只听那一碗丐说道:“薄家少主人要来下场较量,那再好不过了。”
王仪身边没了薄暮津加护,更加害怕,急得刚要唤他回来,甫一回头,就见那鬼居然无声无息地在自己身后立定,口中喃喃问道:“……他在哪里?”
第四十章 反者道之动
那声音又涩又哑,仿佛锯木一般,更显得犹如厉鬼。这里正对前厅灵堂,灵堂之外更搭建灵棚,到处才布置了云头幔帐,白色丧幡,棺木灵柩更挤在祭幛中间;这时候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古怪身影从中飘过,怎能让人不觉这是鬼魂?王仪根本没听清楚他说的是什么,只觉得那声音入耳涩苦,不似人声,吓得连叫也叫不出来,一把抓住庞子仲道:“庞师哥!真的、真的有鬼啊!”
庞子仲正全情灌注地在意薄暮津和那些不速之客身上,听王仪一叫,转头来看,哪里有什么怪脸的鬼魂?道:“你就是这几日太累了,疑神疑鬼。这里一会儿怕不安生,你和你阿娘去后堂避一避。”他和薄暮津因为和沈茹珑当年同日登楼,再者沈茹珑与他们并非同门学艺,因此平素里都只平辈相称。但王仪因为是王谒海最掌上明珠的孙女儿,便和他们拜在同一门下,算是他们的小师妹。平日里师兄妹相称,所以真算起来,他们得喊沈茹珑做师叔母才对。但沈茹珑年纪和他们差不了几岁,当着王仪的面,这哪里喊的出口。
而灵棚之中,几人正在争执不休。薄暮津被缠住了,一时也脱身不得。如果一碗丐在这儿,说不定外面会有丐帮的八袋弟子守着周围,以防他们临时逃跑。后堂里似乎传来了些呼喊,然后是什么掀倒的声响动静。如今受了轻伤的、尚且能动的,都听闻动静赶在堂前,留在那儿都是无法行动的伤者,还有家中女眷照顾,一时也没有什么人在意。